十一(第5/8页)

船长、轮机长、水手长和所有不偷懒的人都骂过他。奇怪的是,为什么不开除他呢?司炉们对他的态度显然要好一些,虽然他们也笑他的饶舌和打牌。我问过他们:

“雅科夫是好人吗?”

“雅科夫?没有什么。他不会得罪人,你怎么摆布他都可以,就是把一块烧红的炭火放在他怀里他也不会……”

尽管司炉工的活很重,尽管他有像马一样的胃口,但他的睡眠却很少——换班回来,常常衣服也不更换,满身汗水,脏得很,就到船尾去站一整夜,跟旅客们聊天、打牌。

他站在我前面,像一个上了锁的木箱子,我觉得在这个箱子里面,藏有我所要的东西,我一直在寻找钥匙,要把箱子打开。

“老弟,你想要什么?我无法理解。”他用那藏在眉毛下的让人看不见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我,问道,“是的,地方我的确游历过不少,还有什么呢?你真是怪人!你最好还是听我讲讲我亲身经历的一件事吧。”

于是他就讲起来了:在一个县城里,住着一位害肺病的青年法官,他的老婆是德国人,身体健康,没有孩子。这个德国女人爱上了一个卖布的商人。但是商人已经结婚,而且老婆很漂亮,已经有三个孩子。商人发现德国女人爱上他后,便想捉弄她一下:他叫她夜里到他花园里来,自己又另约了两个朋友,让他们藏在花园的灌木丛中。

“妙哉!德国女人来了,他们谈了起来,说这说那。她说:我全都属于你了!他却对她说:太太,我可不能答应你,我是有老婆的人了,我替你邀请了两位朋友,他们中,一个是老婆死了,另一个是单身汉。德国女人‘啊’了一声,便给商人的嘴脸一个巴掌,他从板凳上摔了下来,她便揪住他,用鞋和鞋后跟踩他的脸!她是我领来的,我当时是法官家看院子的人。我从篱笆缝里一看,看见里面乱成一团。当时两个朋友跳了出来,揪住她的辫子,我也跳过篱笆,把他们推开,对他们说:‘喂,商人先生们,不能这样!太太是真心来找他的,他却想出这种不要脸的把戏。’我领她回去;他们则用砖头砸伤了我的头……她懊丧莫及,六神无主地在院子里打转,并对我说:‘我要回家去,回德国去,雅科夫,我丈夫一死,我就回去!’我对她说:‘当然,应当回去!’法官死后,她就回去了。她是一位温柔、聪明的女人,她丈夫对人也很亲切,愿上帝给他安宁……”

我疑惑不解,不大理解这个故事的意义,所以我沉默不语。我感到这里面似乎有点我熟悉的、无情的和荒唐的东西,可是我能说什么呢?

“这个故事好吗?”雅科夫问道。

我说了几句,愤慨地骂了几声,但他却平静地解释说:

“酒足饭饱的人什么都满足了,有时就想开开心,但是并不成功,他们不会。买卖人当然是严肃的人,做生意要花不少脑筋。靠脑子生活是很枯燥的,所以就想玩玩游戏。”

船体后面全是泡沫,河水流得很急,可以听见水的奔腾声。黑色的河岸慢慢地向后退,甲板上的旅客们在打鼾。在那些长凳子和熟睡的人体之间,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干瘦的女人悄悄地走来,正向我们靠近;她穿一件黑色连衣裙,花白的头上没有戴头巾。司炉用肩膀碰了我一下,小声说:

“瞧,这个女人感到寂寞了……”

我觉得,别人的寂寞倒使他开心。

他讲了很多故事,我都贪婪地听着,他讲的所有故事我都很好地记得住,可就是不记得有一个快活的故事。他讲得比书本里还要心平气和。在书本里我常常体会到作家的感情,作家的喜怒哀乐。这个司炉却不笑,也不评论,没有一件事能使他生气或明显地使他高兴;他讲话就像是站在法官面前的一个冷漠的证人,是与原告、被告、法官都毫无关系的人……这种冷漠越来越引起我难耐的苦恼,使我对雅科夫产生一种愤怒的厌恶感。

生活像锅炉底下的火一样在他面前燃烧。他站在炉门前,粗糙的熊掌般的爪子握着木槌,轻轻地敲击着喷嘴的开关,增加或减少所需要的燃料。

“他们欺负过你吗?”

“谁敢欺负我?要知道,我强壮有力,我能给他们一下……”

“我不是说打架,而是灵魂方面——受过欺负没有?”

“灵魂是不可以欺负的,灵魂不容许欺负。”他说,“无论怎样你都别去碰人的灵魂……”

甲板上的乘客们、水手们,所有人都像谈论土地、工作、面包及女人那样那么多那么经常地谈论灵魂。在普通人的言谈中,灵魂是个常用词,像五戈比的硬币那样流行。我不喜欢人们把这个词随便挂在滑溜溜的舌头上,每当庄稼汉骂娘时,都要辱骂到灵魂,不管是恶意的还是善意的——我都感到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