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6/7页)

“我会买许多书。”

“还有呢?”

“不知道。”

“唉!”卡宾久兴恼恨地把脸转了过去,西塔诺夫则平静地说:“你瞧,谁也不知道,不论老人还是小孩!我跟你说吧,财富本身是无所谓好坏的!一切取决于附加条件……”

我问道:

“你们在谈什么呀?”

“不想睡,我们就说说话呗。”哥萨克回答说。

后来我仔细听了他们的谈话后才知道,他们每天晚上谈的都是大家在白天爱谈的那些事:上帝、真理、幸福、女人的愚笨和狡猾、富人们的贪婪,以及整个生活都杂乱和不可理解,等等。

我总是很贪婪地听这些谈话,为这些话所激动。我感到高兴的是,几乎所有的人都说同样的话:生活不好,应该生活得好些!但同时我也看到,虽有想生活得好的愿望,却没有对人提出什么要求,所以在作坊的生活中,在工匠们的相互关系中并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这些话虽然照亮了我眼前的生活,却也暴露了这种生活后面的某种令人沮丧的空虚。人们在这种空虚中,就像微尘在动荡的池水中一样,胡乱地焦躁地游动着。也正是这些人自己说:这种忙乱是毫无意义的,令人气愤的。

他们议论得很多,很喜欢议论,老是责备别人,忏悔,自我吹嘘,往往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凶狠地吵闹,互相狠狠地侮辱。他们还试图猜测他们死后会怎么样。作坊大门口放污水桶的地板腐朽了,形成一个潮湿腐烂的窟窿。从那里吹来一股冷风和泥土的酸臭气,大家的脚都冻坏了。我和巴维尔曾拿稻草和破布去堵住这个窟窿,大家也说要换一块地板,可是窟窿反而变得越来越大了。在暴风雪肆虐的日子里,这个窟窿就像大烟囱一样,风雪直往里面吹,冻得大家都感冒了,咳嗽了。气窗上的洋铁皮片发出烦人的吱嘎声,大家都用脏话骂它。我去给它抹上一点油。日哈列夫留心听了听之后说:

“气窗不叫了,反倒有些寂寞!”

大家从澡堂回来,便躺在肮脏的满是灰尘的床上。这些肮脏和臭味一般不会使任何人感到不安。妨碍人们生活的恶劣琐事有很多,这些东西本来是很容易除掉的,但是谁也没有去做。

大家常说:

“不论上帝还是自己,谁都不同情人……”

当我和巴维尔替受污秽和虫咬之苦快要死去的达维多夫洗了个澡时,他们却嘲笑我们。他们脱下自己身上的衬衣,要我们替他们捉虱子,并管我们叫澡堂服务员。总之尽量捉弄我们,好像我们干了什么可耻和可笑的事情似的。

从圣诞节到大斋期达维多夫都一直躺在高板床上,难受地咳嗽着,吐出一口口难闻的血痰,他吐不进污水桶里,血痰都落在地板上;每天晚上他都说梦话,把大家吵醒。

大家几乎天天都说:

“要把他送到医院去!”

但是,开始时是因为达维多夫的身份证过了期,后来又因为他的病好了些,终于决定:

“算了,反正快要死了!”

他自己也说:

“我活不了几天了!”

他是个不苟言笑的幽默家,老想开点小玩笑来驱散作坊里的可怕的烦闷。他常常沉下又瘦又黑的脸,用吹口哨似的声音说:

“大家就听一听高悬在高板床上的人的声音吧……”

接着他便慢条斯理地吟唱一首忧郁的打油诗:

我睡在高板床上,

天天都醒得很早,

梦也好醒也好,

蟑螂照样把我咬……

“他并没有泄气!”大家夸他说。

有时我和巴维尔来到他身边,他就强打精神地说点笑话:

“我拿什么来招待你们呢,尊敬的客人?这里有一只新鲜的小蜘蛛,你们谁愿意……”

他死亡的日子拖得太长了,连他自己也感到厌烦。他真的懊丧地说:

“我怎么还不能死去呢?真倒霉!”

他这种不怕死的精神使巴维尔很害怕。他常在夜里叫醒我,小声地说:

“马克西梅奇,他好像死了……他真要是在夜里死了,而我们却还躺在他下面呢,哎哟,上帝!我怕死人……”

要不就说:

“唉,他干吗要生下来呢?还不到二十岁,却要死了……”

在一个月光明媚的夜晚,巴维尔把我叫醒,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我说:

“你听!”

高板床上达维多夫吁吁地喘着气,急促而又清楚地说:

“快来呀!”

然后就打起嗝来了。

“他就要死了!真的,你瞧着吧!”巴维尔激动地说。

白天我整天都在清除院子里的雪,把它搬到外面去,已经很累了,就想睡个觉,但巴维尔却央求说:

“你可别睡,看在上帝的分上,别睡!”

他忽然跳起来跪着,发疯似的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