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女(第2/5页)
“适妖物败意,请来宵。”出门径去。次夕,女果至,遂共绸缪诘其术,女曰:“此非君所知。宜须慎秘,泄恐不为君福。”又订以嫁娶,曰:“枕席焉,提汲焉,非妇伊何也?业夫妇矣,何必复言嫁娶乎?”生曰:“将勿憎吾贫耶?”曰:“君固贫,妾富耶?今宵之聚,正以怜君贫耳。”临别嘱曰:“苟且之行,不可以屡。当来,我自来;不当来,相强无益。”后相值,每欲引与私语,女辄走避。然衣绽炊薪,悉为纪理,不啻妇也。
积数月,其母死,生竭力葬之。女由是独居。生意孤寝可乱,逾垣入,隔窗频呼,迄不应。视其门,则空室扁焉。窃疑女有他约。
夜复往,亦如之。遂留佩玉于窗间而去之。越日,相遇于母所。既出,而尾其后曰:“君疑妾耶?人各有心,不可以告人。今欲使君无疑,乌得可?然一事烦急为谋。”问之,曰:“妾体孕已八月矣,恐旦晚临盆。‘妾身未分明’,能为君生之,不能为君育之。可密告母,觅乳媪,伪为讨螟蛉者,勿言妾也。”生诺,以告母。母笑曰:“异哉此女!聘之不可,而顾私于我儿。”喜从其谋以待之。又月余,女数日不至。母疑之,往探其门,萧萧闭寂。叩良久,女始蓬头垢面自内出。启而入之,则复阖之。入其室,则呱呱者在床上矣。母惊问:“诞几时矣?”答云:“三日。”捉绷席而视之,则男也,且丰颐而广额。喜曰:“儿已为老身育孙子,伶仃一身,将焉所托?”女曰:“区区隐衷,不敢掬示老母。俟夜无人,可即抱儿去。”母归与子言,窃共异之。夜往抱子归。
更数夕,夜将半,女忽款门入,手提革囊,笑曰:“我大事已了,请从此别。”急询其故,曰:“养母之德,刻刻不去诸怀。向云‘可一而不可再,者,以相报不在床第也。为君贫不能婚,将为君延一线之续。本期一索而得,不意信水复来,遂至破戒而再。今君德既酬,妾志亦遂,无憾矣。”问:“囊中何物?”曰:“仇人头耳。”检而窥之,须发交而血模糊。骇绝,复致研诘。曰:“向不与君言者,以机事不密,惧有宣泄。今事已成,不妨相告:妾浙人。父官司马,陷于仇,彼籍吾家。妾负老母出,隐姓名,埋头项,已三年矣。所以不即报者,徒以有母在;母去,又一块肉累腹中,因而迟之又久。曩夜出非他,道路门户未稔,恐有讹误耳。”言已,出门。又嘱曰:“所生儿,善视之。君福薄无寿,此儿可光门闾。夜深不得惊老母,我去矣!”方凄然欲询所之,女一闪如电,瞥尔间遂不复见。生叹惋木立,若丧魂魄。明以告母,相为叹异而已。后三年,生果卒。子十八举进士,犹奉祖母以终老云。
异史氏曰:“人必窒有侠女,而后可以畜娈童也。不然,尔爱其艾,彼爱尔娄猪矣!”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金陵人顾生多才多艺,但是家里很穷。又因为母亲年老,不忍离开母亲跟前,只好天天给人写个字、画个画,卖点儿钱来谋生。顾生已经二十五岁了,还没有娶个媳妇。对门那里原本是一座空宅子,现在有一个老太太带着一个少女租住在里面。因为她们都是女眷,所以也不曾询问她们的来历。
一天,顾生偶然从外面回来,看见一个少女从母亲屋里走出来,年纪约有十八九,长得秀丽文雅,世上少有,看见顾生也没怎么回避,但表情很是严肃。顾生进了屋,问母亲,母亲说:“是对门的姑娘,到我这里借剪刀、尺子。她刚才说家里也只有一个母亲同住。这个姑娘不像是个穷人家的女儿,问她为什么还没有出嫁,她以伺候老母为由推辞。明天应当去拜见她的母亲,顺便说说求婚的心意,倘若她们的愿望不过分的话,你可以代替她抚养她的老母。”第二天,顾生的母亲到了少女的家,她的母亲是个耳聋的老太太。看屋里,并没有多馀的粮食。询问靠什么谋生,只是依赖女儿做针线活。顾母慢慢流露出打算两家一起过的意思,老太太意思好像是同意,转而跟女儿商量,女儿沉默不语,好像很不高兴。于是顾母回到家中,跟儿子详细讲述了当时的情况,不无猜测地说:“这个姑娘莫非嫌咱们穷吗?对人不说也不笑,艳如桃李,而冷如冰霜,真是个奇人啊!”母子俩猜测着,感叹着,也就作罢了。
一天,顾生坐在书房里,有一个少年来买画,姿容很漂亮,举止显得很轻浮。问他从哪里来,他说是邻村的。过后二三天就来一次。彼此熟悉以后,渐渐地就戏弄着开起玩笑,顾生亲昵地抱他,他也不怎么拒绝,最后就有了私情。从此往来非常亲密。有一天正赶上那个少女经过,少年盯着看她,问她是谁,顾生说是邻居的女儿。少年说:“长得这样艳丽,可神态却严肃得令人畏惧。”不一会儿,顾生进屋,母亲说:“刚才对门姑娘来讨米,说是一天多没有烧火做饭了。这个姑娘非常孝顺,穷得可怜,以后应当多多帮助她们。”顾生依从母亲的意思,背着一斗米送到对门,并传达了母亲的心意。少女接受下来,也没有说感谢的话。少女往往一到了顾生家,只要看见顾母做针线活,就主动拿过来缝纫;屋里屋外的杂活也都抢着干,就像家中做媳妇的一样。顾生更加尊重她。每当得到一些好吃的,必定要分给对门的母亲,而少女也不怎么说感谢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