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梦弼(第2/6页)

媪诣黄许,报女耗,兼致存问。夫妇大惊。媪劝往投女,黄有难色。既而冻馁难堪,不得已如保定。既到门,见闳峻丽,阍人怒目张,终日不得通。一妇人出,黄温色卑词,告以姓氏,求暗达女知。少间,妇出,导入耳舍,曰:“娘子极欲一觐;然恐郎君知,尚候隙也。翁几时来此?得毋饥否?”黄因诉所苦。妇人以酒一盛、馔二簋,出置黄前。又赠五金,曰:“郎君宴房中,娘子恐不得来。明旦,宜早去,勿为郎闻。”黄诺之。早起趣装,则管钥未启,止于门中,坐囊以待。忽哗主人出。黄将敛避,和已睹之,怪问谁何,家人悉无以应。和怒曰:“是必奸宄,可执赴有司。”众应声,出短绠,绷系树间。黄惭惧不知置词。未几,昨夕妇出,跪曰:“是某舅氏。以前夕来晚,故未告主人。”和命释缚。妇送出门,曰:“忘嘱门者,遂致参差。娘子言:相思时,可使老夫人伪为卖花者,同刘媪来。”黄诺,归述于妪。妪念女若渴,以告刘媪,媪果与俱至和家。凡启十余关,始达女所。女着帔顶髻,珠翠绮纨,散香气扑人;嘤咛一声,大小婢媪,奔入满侧。移金椅床,置双夹膝。慧婢茗;各以隐语道寒暄,相视泪荧。至晚,除室安二媪;褥温,并昔年富时所未经。居三五日,女义殷渥。媪辄引空处,泣白前非。女曰:“我子母有何过不忘?但郎忿不解,妨他闻也。”每和至,便走匿。一日,方促膝,和遽入,见之,怒诟曰:“何物村妪,敢引身与娘子接坐!宜撮鬓毛令尽!”刘媪急进曰:“此老身瓜葛,王嫂卖花者。幸勿罪责。”和乃上手谢过。即坐曰:“姥来数日,我大忙,未得展叙。黄家老畜产尚在否?”笑云:“都佳。但是贫不可过。官人大富贵,何不一念翁婿情也?”和击桌曰:“曩年非姥怜,赐一瓯粥,更何得旋乡土!令欲得而寝处之,何念焉!”言至忿际,辄顿足起骂。女恚曰:“彼即不仁,是我父母。我迢迢远来,手皴瘃,足趾皆穿,亦自谓无负郎君。何乃对子骂父,使人难堪?”和始敛怒,起身去。

黄妪愧丧无色,辞欲归。女以二十金私付之。既归,旷绝音问,女深以为念。和乃遣人招之。夫妻至,惭怍无以自容。和谢曰:“旧岁辱临,又不明告,遂是开罪良多。”黄但唯唯。和为更易衣履。留月余,黄心终不自安,数告归。和遗白金百两,曰:“西贾五十金,我令倍之。”黄汗颜受之。和以舆马送还,暮岁称小丰焉。异史氏曰:”雍门泣后,珠履杳然,令人愤气杜门,不欲复交一客。

然良朋葬骨,化石成金,不可谓非慷慨好客之报也。闺中人坐享高奉,俨然如嫔嫱,非贞异如黄卿,孰克当此而无愧者乎?造物之不妄降福泽也如是。”

乡有富者,居积取盈,搜算入骨。窖镪数百,惟恐人知,故衣败絮、啖糠秕以示贫。亲友偶来,亦曾无作鸡黍之事。或言其家不贫,便目作怒,其仇如不共戴天。暮年,日餐榆屑一升,臂上皮摺垂一寸长,而所窖终不肯发。后渐羸。濒死,两子环问之,犹未遽告;迨觉果危急,欲告子,子至,已舌蹇不能声,惟爬抓心头,呵呵而已。死后,子孙不能具棺木,遂藁葬焉。呜呼!若窖金而以为富,财大帑数千万,何不可指为我有哉?愚已!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柳芳华是保定人。财雄一乡,又非常慷慨好客,座上常常有上百名的客人。他经常急别人之所急,即使花上一千两银子也在所不惜。宾客和朋友们常常向他借钱却经常不归还,柳芳华也不放在心上。只有一位叫宫梦弼的宾客,是个陕西人,从来没有向柳家乞求过什么。每次他来到柳家,通常都要住上一年。宫梦弼谈吐高雅,柳芳华与他同住并彻夜长谈的时候最多。柳芳华有个儿子,名叫柳和,当时还是个小孩子,他叫宫梦弼叔叔,宫梦弼也喜欢和柳和一起做游戏。每当柳和从私塾放学回来,宫梦弼常和他一道揭开地砖,把石子当作金银财宝埋在下面,以此做游戏取乐。柳芳华家有五幢房屋,房前屋后都被他们埋遍了。人们都嘲笑他的行为太幼稚,可是柳和偏偏就是喜欢他,和他的关系比和其他宾客都亲密得多。十多年后,柳芳华家财渐渐空虚,无法满足那么多宾客的要求,所以客人也渐渐少了起来,尽管如此,十几个人彻夜欢宴还是常有的事。随着柳芳华年纪渐渐老了,家业更加衰落,但是还可以靠出卖田产换得一些钱,用来置备酒菜。柳和也很能挥霍钱财,学着父亲的样子结交一些小哥们,柳芳华从来也不干涉他。不久,柳芳华病故,家里已经穷到买不起棺木的地步。宫梦弼于是拿出自己的钱,为柳芳华料理后事。因为这件事,柳和特别感激宫梦弼,家里的事情无论大小,都交给宫梦弼来处理。宫梦弼每次从外面回来,袖子里都必定装着几块瓦砾,回到屋里就扔到暗处,谁也不知道他这样做的用意到底是什么。柳和常常和宫梦弼对坐着为家境贫困状况担忧,宫梦弼说:“你不知道生活劳作的艰难。不用说现在没有钱,就是马上给你一千两银子,你也立即就会把它花个精光。男人就怕不能自立,哪有害怕贫穷的道理呢?”一天,宫梦弼要回老家去了,来向柳和辞行。柳和哭着嘱咐他,要他快点儿回来,宫梦弼答应后就离开了柳家。此后,柳和家境越来越糟,以至于连生计都无法维持了,家里值钱的东西早已典当一空。柳和天天盼望着宫梦弼快来,为他料理破败的家业,可是宫梦弼销声匿迹,一点儿音讯也没有,就像飞走的黄鹤,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