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德
这是一篇写士大夫雅供清玩的作品,类似于《博物志》一类,但以人物贯穿。本篇中的余德,风雅不俗,蕴藉可爱,与其珍藏的雅供清玩相为表里,相得益彰。
写雅供清玩,需要品味,更需要眼界开阔,经多见广。蒲松龄作为穷书生,不乏品味但缺乏见识。由于经历的原因,《聊斋志异》写富商大贾、达官贵人的阔绰生活,往往力不从心,时露小家子气。而具体状物写貌,凭借想象,又充分显示了浪漫纤巧的文字优势。《余德》篇重在写“花石服玩”,写室内装饰不十分出色,也稍显散漫,但所写粉花树和小白石缸却充满生气,无论是写击鼓传花的玄妙应节,还是写小白石缸和水的若有若无,都活灵活现,令人神往。
武昌尹图南,有别第,尝为一秀才税居。半年来,亦未尝过问。一日,遇诸其门,年最少,而客仪裘马,翩翩甚都。趋与语,即又蕴藉可爱。异之。归语妻。妻遣婢托遗问以窥其室。室有丽姝,美艳逾于仙人;一切花石服玩,俱非耳目所经。尹不测其何人,诣门投谒,适值他出。翼日,即来答拜。展其刺呼,始知余姓德名。语次,细审官阀,言殊隐约。固诘之,则曰:“欲相还往,仆不敢自绝。应知非寇窃逋逃者,何须逼知来历。”尹谢之。命酒款宴,言笑甚欢。向暮,有昆仑捉马挑灯,迎导以去。
明日,折简报主人。尹至其家,见屋壁俱用明光纸裱,洁如镜。金狻猊异香。一碧玉瓶,插凤尾孔雀羽各二,各长二尺余。一水晶瓶,浸粉花一树,不知何名,亦高二尺许,垂枝覆几外;叶疏花密,含苞未吐;花状似湿蝶敛翼;蒂即如须。筵间不过八簋,而丰美异常。既,命童子击鼓催花为令。鼓声既动,则瓶中花颤颤欲拆;俄而蝶翅渐张;既而鼓歇,渊然一声,蒂须顿落,即为一蝶,飞落尹衣。余笑起,飞一巨觥;酒方引满,蝶亦去。顷之,鼓又作,两蝶飞集余冠。余笑云:
“作法自弊矣。”亦引二觥。三鼓既终,花乱堕,翩翻而下,惹袖沾衿。鼓僮笑来指数:尹得九筹,余四筹。尹已薄醉,不能尽筹,强引三爵,离席亡去。由是益奇之。
然其为人寡交与,每阖门居,不与国人通吊庆。尹逢人辄宣播;闻其异者,争交欢余,门外冠盖常相望。余颇不耐,忽辞主人去。去后,尹人其家,空庭洒扫无纤尘;烛泪堆掷青阶下;窗间零帛断线,指印宛然。惟舍后遗一小白石缸,可受石许。尹携归,贮水养朱鱼。经年,水清如初贮。后为佣保移石,误碎之。水蓄并不倾泻。视之,缸宛在,们之虚耍。手入其中,则水随手泄;出其手,则复合。冬月亦不冰。一夜,忽结为晶,鱼游如故。尹畏人知,常置密室,非子婿不以示也。久之渐播,索玩者纷错于门。腊夜,忽解为水,荫湿满地,鱼亦渺然。其旧缸残石犹存。忽有道士踵门求之。尹出以示。道士曰:“此龙宫蓄水器也。”尹述其破而不泄之异。道士曰:“此缸之魂也。”殷殷然乞得少许。问其何用,曰:“以屑合药,可得水寿。”予一片,欢谢而去。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武昌人尹图南有一所别墅,一度被一位秀才租住,时间过了半年,尹图南也不曾过问过。一天,尹图南在门口遇到了秀才,只见他非常年轻,无论衣饰车马都雅洁得体,风度翩翩。尹图南上前与他交谈,又觉得他性情宽厚有涵养,令人喜爱。尹图南认为此人不同寻常。回家告诉了妻子,妻子打发丫环借口备礼探望来窥视他家的情况。发现他妻子是一位美女,长得比仙人还要娇美艳丽,屋里所有的奇花异石和服饰珍玩,都是没见过、没听说过的。尹图南想不出秀才是干啥的,就递上名帖,登门求见,却正赶上秀才外出。第二天,秀才立即答谢回访。打开名帖一看,才知姓余名德。言谈话语之间,尹图南详细打听余德的门第,他的回答支支吾吾,闪烁其词。尹图南再三盘诘,余德就说:“您想与我交往,我不敢单方面加以拒绝。但您应该知道我既不是盗贼,也不是在逃的人,何必加以逼问,一定要知道我的来历呢?”尹图南向他表示了歉意。然后他命设酒宴,加以款待,两人说说笑笑,都很高兴。直到日暮时分,才有两个昆仑奴牵着马提着灯,把他接走。
第二天,余德写便柬回请尹图南。尹图南来到他家,看见房屋的四壁都是用明光纸裱糊的,明净如镜。金狮子香炉里燃着珍贵的奇香。一个碧玉瓶插着凤尾和孔雀羽各两支,每支长二尺有馀。一个水晶瓶浸着一树粉花,不知什么名,也是高二尺左右,垂下的枝条覆盖了几案仍有馀荫,树叶稀疏,花朵繁密,含苞未放,花朵就像沾水后收拢双翅的蝴蝶,花蒂就像蝶须。宴席上只摆了八样菜肴,却异常丰盛精美。入席后,余德让童子行击鼓催花的酒令。鼓声一响,水晶瓶中的花朵就颤颤悠悠地即将绽开,一会儿蝶翅状的花朵渐渐张开了。接着鼓声停歇下来,随着一声沉沉的鼓声,蝶须状的花蒂顿时凋落,当即变成一只蝴蝶,飞落到尹图南的衣服上。余德笑着站起身来,斟了一大杯酒,尹图南把满杯的酒喝完,蝴蝶也飞走了。一会儿,鼓声再次响起,两只蝴蝶都飞落在余德的帽子上。余德笑着说:“我作法自毙啦。”于是也干了两杯。鼓声响过三遍后,花瓣乱落,飘摇而下,落满二人的衣袖衣襟。击鼓的童子笑着上前指认分数各落多少,结果尹图南应喝九杯,余德应喝四杯。尹图南已经微有醉意,不能如数喝光,勉强喝了三杯,离席逃走。从此更加认为余德是奇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