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怪

徐远公是明末清初颇有遗民倾向的秀才。本篇记叙他侥幸驱怪的惊险经历,赞扬了他的急中生智和真率诚实的性格,抨击了某钜公的市侩嘴脸。

徐远公所驱之怪虽然不知为何物,但蒲松龄写起来却真切生动。写其貌,明喻、暗喻,形象独具;状其行,单写其舔食迅捷,展现了蒲松龄惊人的想象力。尤其徐远公和怪物猝然相逢,两相惊怕,徐远公“翻被幂怪头”,各自逃遁。虽寥寥数语,却力透纸背,急弦促拍,勾画出当时的紧张惊险!事后徐远公和钜公的对话,一个语言急切愤激,一个语言舒缓纡徐,则调整了整个故事的叙事节奏。

长山徐远公,故明诸生也。鼎革后,弃儒访道,稍稍学敕勒之术,远近多耳其名。某邑一巨公,具币,致诚款书,招之以骑。徐问:

“召某何意?”仆辞以“不知。但嘱小人务屈临降耳。”徐乃行。至则中庭宴馔,礼遇甚恭:然终不道其所以致迎之旨。徐不耐,因问曰:“实欲何为,幸祛疑抱。”主人辄言:“无何也。”但劝杯酒。言辞闪烁,殊所不解。言话之间,不觉向暮。邀徐饮园中。园构造颇佳胜,而竹树蒙翳,景物阴森,杂花丛丛,半没草菜中。抵一阁,覆板上悬蛛错缀,大小上下,不可以数。酒数行,天色曛暗,命烛复饮。徐辞不胜酒,主人即罢酒呼茶。诸仆仓皇撤肴器,尽纳阁之左室几上。茶啜未半,主人托故竟去。仆人便持烛引宿左室。烛置案上,遽返身去,颇甚草草。徐疑或携被来伴,久之,人声殊杳。即自起扃户寝。窗外皎月,入室侵床;夜鸟秋虫,一时啾唧。心中怛然,不成梦寝。

顷之,板上橐橐,似蹴声,甚厉。俄下护梯,俄近寝门。徐骇,毛发立,急引被覆首,而门已豁然顿开。徐展被角微伺之。则一物,兽首人身;毛周其体,长如马,深黑色;牙粲群峰,目炯双炬。及几,伏饫器中剩肴;舌一过,连数器辄净如扫。已而趋近榻,嗅徐被。徐骤起,翻被幂怪头,按之狂喊。怪出不意,惊脱,启外户窜去。徐披衣起遁,则园门外扃,不可得出。缘墙而走,择短垣逾,则主人马厩也。厩人惊;徐告以故,即就乞宿。将旦,主人使伺徐,失所在,大骇,已而得之厩中。徐出,大恨,怒曰:“我不惯作驱怪术:君遣我,又秘不一言;我橐中蓄如意钩一,又不送达寝所:是死我也!”主人谢曰:“拟即相告,虑君难之。初亦不知橐有藏钩,幸宥十死!”徐终怏怏,索骑归。自是而怪遂绝。主人宴集园中,辄笑向客曰:“我不忘徐生功也。”

异史氏曰:“‘黄狸黑狸,得鼠者雄。’此非空言也。假令翻被狂喊之后,隐其所骇惧,而公然以怪之遁为己能,天下必将谓徐生真神人不可及。”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长山县的徐远公,是明朝的秀才。改朝换代后,他放弃读书应举之业,改为访求道法,逐渐学会了画符驱鬼的法术,远近各地的人多闻其名。某县有一位大员,备下礼物,送来真诚恳切的书信,派仆人牵着马请他前去。徐远公问:“叫我干什么?”仆人推说不知道,“只嘱咐小人务必请你屈驾光临”。徐远公便上了路。

来到主人家,只见厅堂正中摆着宴席,主人以礼相待,非常恭敬,却始终没讲之所以接他前来的意图。徐远公忍耐不住,便问:“究竟想让我干什么?请解除我的疑问。”主人却说并无他意,只是频频劝酒,说话闪烁其词,令人费解。言谈之间,不觉天色向晚,主人又邀徐远公到花园中喝酒。花园建造得很优美,但是竹丛掩映错乱,高树蔽日,景物阴森,各种一丛一丛的野花,大半隐没在杂草中了。他们来到一座小楼面前,小楼的楼顶盖板上布满错综交织的蜘蛛网,大大小小,上上下下,不可胜数。酒过数巡,天色黑了下来,主人命点上蜡烛,继续喝酒。徐远公推辞说酒已过量,主人便让撤掉酒席开始饮茶。众仆人慌慌张张地撤去酒菜器皿,都放到小楼左侧一个房间的小几上。茶没喝到一半,主人竟借故离去,仆人便拿着蜡烛,领徐远公到小楼左侧的房间过夜。他们把蜡烛放到案上,连忙转身离去,礼数很不周到。徐远公猜测他们也许是去拿被褥来跟自己做伴,但过了许久,连人影都不见,便自己起身关门就寝。窗外皎洁的月光,照射到屋里,散布在床上,夜间的小鸟与秋虫同时“唧唧啾啾”地在叫。徐远公心中恐惧,不能入睡。

一会儿,隔板上发出“橐橐”的声响,就像踢踏的声音似的,那声音又重又响。接着声音下了护梯,走近房门。徐远公大为恐骇,毛发竖立,急忙用被子盖住自己的头。这时房门“咣当”一声,顿时大敞四开。徐远公掀开被角,偷偷一看,只见有一个兽面人身的怪物,周身覆盖着马鬃般的深黑色的长毛,口中露出两排尖峭如峰的牙齿,眼睛闪着两道明亮如火炬的目光。不多时,怪物低头去舔盘中的剩菜,舌头舔过之处,一连几个盘子干净得如同洗过了一般。接着怪物又走近床前,去闻徐远公的被子。徐远公骤然起身,翻过被子来蒙住怪物的头,紧紧按住,大声喊叫起来。怪物出乎意料,惊慌地挣脱开来,打开大门,窜了出去。徐远公也披上衣服,起身逃跑,而花园的门从外面锁着,没法出去。他只得顺着墙根逃跑,找到一段矮墙翻了过去,那里原来是主人的马厩。马夫见状大惊,徐远公告知其中的缘由,便请求在此留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