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黄粱
《续黄粱》作为唐传奇《枕中记》的续书,两者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都有寓言教化的性质;思考的都是封建社会士子们孜孜以求的社会存在价值;都有明显的劝诫意味;都借助于宗教“自色悟空”的方式以警醒解脱;主人公都希冀富贵,在梦中经历了富贵荣辱之后在幻灭中警醒;可谓具有共同的母题。
但是,《续黄粱》和《枕中记》之间的不同又远过于相似。
首先是创作宗旨的不同。沈既济写卢生的幻灭,同时也是写自己的幻灭,是写一代士子的社会理想的破灭。由于与人生悲剧联系在一起,显得隽永、悠长,具有哲学意味。对后代的影响历久弥深,“一枕黄粱”成为流行的成语。蒲松龄在《续黄粱》中所否定的不是士子所追求的普遍的人生道路,他所抨击的只是士林中的败类。《续黄粱》中的幻灭,只是作为贪官个人的幻灭。其中的苦口婆心,虽然不乏深刻、生动,但不具备普遍性,不具有哲学意味。由于意在惩戒贪官,故《续黄粱》中的曾孝廉丢官丢命,又受到阴间地狱果报和再生受苦受难的惩戒。
沈既济写《枕中记》的官场生活用史笔,因为唐代文化有包容批评的气魄。蒲松龄写《续黄粱》用小说笔法,尽量泯灭现实的痕迹,因为清代的文字狱使得他不得不这样。
《枕中记》和《续黄粱》都受宗教思想的影响,但《枕中记》写的是人生价值的幻灭,可称是宗教文学。《续黄粱》洋溢着蒲松龄忧国忧民的救世婆心,其轮回因果掩抑下的是正统的儒家修德行仁的仕宦观念。
福建曾孝廉,高捷南宫时,与二三新贵,遨游郊郭。偶闻毗卢禅院,寓一星者,因并骑往诣问卜。入揖而坐。星者见其意气,稍佞该之。曾摇微笑,便问:“有蟒玉分否?”星者正容许二十年太平宰相。曾大悦,气益高。值小雨,乃与游侣避雨僧舍。舍中一老僧,深目高鼻,坐蒲团上,淹蹇不为礼。众一举手,登榻自话,群以宰相相贺。曾心气殊高,指同游曰:“某为宰相时,推张年丈作南抚,家中表为参游,我家老苍头亦得小千把,于愿足矣。”一坐大笑。
俄闻门外雨益倾注,曾倦伏榻间。忽见有二中使,赍天子手诏,召曾太筛决国计。曾得意,疾趋入朝。天子前席,温语良久。命三品以下,听其黜陟。赐蟒玉名马。曾被服稽拜以出。入家,则非旧所居第,绘栋雕榱,穷极壮丽。
自亦不解,何以遽至于此。然拈须微呼,则应诺雷动。俄而公卿赠海物,伛偻足恭者,叠出其门。六卿来,倒屣而迎;侍郎辈,揖与语;下此者,颔之而已。晋抚馈女乐十人,皆是好女子。其尤者为,为仙仙,二人尤蒙宠顾。科头休沐,日事声歌。一日,念微时尝得邑绅王子良周济,我今置身青云,渠尚蹉跎仕路,何不一引手?早旦一疏,荐为谏议,即奉俞旨,立行擢用。又念郭太仆曾睚眦我,即传吕给谏及侍御陈昌等,授以意旨;越日,弹章交至,奉旨削职以去。恩怨了了,颇快心意。偶出郊衢,醉人适触卤簿,即遣人缚付京尹,立毙仗下。接第连阡者,皆畏势献沃产。自此,富可埒国。无何而、仙仙,以次殂谢,朝夕遐想。忽忆曩年见东家女绝美,每思购充媵御,辄以绵薄违宿愿,今日幸可适志。乃使干仆数辈,强纳资于其家。俄顷,藤舆舁至,则较昔之望见时,尤艳绝也。自顾生平,于愿斯足。
又逾年,朝土窃窃,似有腹非之者。然各为立仗马;曾亦高情盛气,不以置怀。有龙图学士包上疏,其略曰:“窃以曾某,原一饮赌无赖,市井小人。一言之合,荣膺圣眷,父紫儿朱,恩宠为极。不思捐躯摩顶,以报万一;反恣胸臆,擅作威福。可死之罪,擢发难数!朝廷名器,居为奇货,量缺肥瘠,为价重轻。因而公卿将士,尽奔走于门下,估计夤缘,俨如负贩,仰息望尘,不可算数。或有杰士贤臣,不肯阿附,轻则置之闲散,重则褫以编氓。甚且一臂不袒,辄迕鹿马之奸;片语方干,远窜豺狼之地。朝士为之寒心,朝廷因而孤立。又且平民膏腴,任肆蚕食;良家女子,强委禽妆。沴气冤氛,暗无天日!奴仆一到,则守、令承颜;书函一投,则司、院枉法。或有厮养之儿,瓜葛之亲,出则乘传,风行雷动。地方之供给稍迟,马上之鞭挞立至。荼毒人民,奴隶官府,扈从所临,野无青草。而某方炎炎赫赫,怙宠无悔。召对方承于阙下,萋菲辄进于君前,委蛇方退于自公,声歌已起于后苑。声色狗马,昼夜荒淫;国计民生,罔存念虑。世上宁有此宰相乎!内外骇讹,人情汹汹。若不急加斧之诛,势必酿成操、莽之祸。臣夙夜祗惧,不敢宁处,冒死列款,仰达宸听。伏祈断奸佞之头,籍贪冒之产,上回天怒,下快舆情。如果臣言虚谬,刀锯鼎镬,即加臣身。”云云。疏上,曾闻之,气魄悚骇,如饮冰水。幸而皇上优容,留中不发。又继而科、道、九卿,交章劾奏;即昔之拜门墙、称假父者,亦反颜相向。奉旨籍家,充云雨军。子任平阳太守,已差员前往提问。曾方闻旨惊怛,旋有武士数十人,带剑操戈,直抵内寝,褫其衣冠,与妻并系。俄见数夫运资于庭,金银钱钞以数百万,珠翠瑙玉数百斛,幄幕帘榻之属,又数千事,以至儿襁女舄,遗坠庭阶。曾一一视之,酸心刺目。又俄而一人掠美妾出,披发娇啼,玉容无主。悲火烧心,含愤不敢言。俄楼阁仓库,并已封志。立叱曾出。监者牵罗曳而出。夫妻吞声就道,求一下驷劣车,少作代步,亦不得。十里外,妻足弱,欲倾跌,曾时以一手相攀引。又十余里,己亦困惫。见高山,直插霄汉,自忧不能登越,时挽妻相对泣。而监者狞目来窥,不容稍停驻。又顾斜日已坠,无可投止,不得已,参差蹩而行。比至山腰,妻力已尽,泣坐路隅。曾亦憩止,任监者叱骂。忽闻百声齐噪,有群盗各操利刀,跳梁而前。监者大骇,逸去。曾长跪,言:“孤身远谪,橐中无长物。”哀求宥免。群盗裂眦宣言:“我辈皆被害冤民,只乞得佞贼头,他无素取。”曾叱怒曰:“我虽待罪,乃朝廷命官,贼子何敢尔!”贼亦怒,以巨斧挥曾项。觉头堕地作声,魂方骇疑,即有二鬼来,反接其手,驱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