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秧
本篇叙述了两则淄川至京城旅途上骗子骗取钱财的故事。由淄川到京城旅途上的故事是王子巽所言的实事,由京城返淄川旅途上的故事是由前一则故事衍生出来的,是有了狐狸加入的前一则故事的续编。两则故事虽然细节不同,结局不同,但共同之处却很多。比如行骗者都是团伙作案,一计不成又施一计;行骗的对象都是旅行中缺乏社会阅历的读书人,骗子团伙中相对应的也就有读书人;行骗的手段都有色诱、赌博,都有旅店主人的参与。在这些方面,不仅两则故事中欺骗的伎俩异曲同工,而且与古今中外的所有骗局几乎也是相通的。
在这两则故事中,被骗者未尝没有警惕性,未尝不心存戒惧之心,但由于是团伙作案,设计精巧,“随机设阱,情状不一”,故上当的几率非常高。后一则故事只是由于狐狸的帮助,吴生才得以逃脱陷阱,带有相当的浪漫喜剧色彩。
蒲松龄喜读《史记》,尤爱《游侠列传》,说“午夜挑灯,恒以一斗酒佐读”。《聊斋志异》深受司马迁和《史记》的影响,像本篇就明显可以看到《刺客列传》的影子,比如“异史氏曰”置于篇首的体制;比如在故事的衔接处用“后数年,而有吴生之事”的模式,甚至句式都如出一辄;比如后一则故事与前一则故事的照应,称“曩美少即其夫,盖史即金也。袭一槲帔,云是得之山东王姓者”,将两则故事前后勾连贯通。这些都是蒲松龄对于《史记·刺客列传》的着意借鉴。
异史氏曰:人情鬼蜮,所在皆然;南北冲衢,其害尤烈。如强弓怒马,御人于国门之外者,夫人而知之矣。或有囊刺橐,攫货于市,行人回首,财货已空,此非鬼蜮之尤者耶?乃又有萍水相逢,甘言如醴,其来也渐,其入也深。误认倾盖之交,遂罹丧资之祸。随机设阱,情状不一;俗以其言辞浸润,名曰“念秧”。今北途多有之,遭其害者尤众。余乡王子巽者,邑诸生。有族先生在都为旗籍太史,将住探讯。治装北上,出济南,行数里,有一人跨黑卫,驰与同行。时以闲语相引,王颇与问答。其人自言:“张姓,为栖霞隶,被令公差赴都。”称谓伪卑,祗奉殷勤。相从数十里,约以同宿。王在前,则策蹇追及;在后,则祗候道左。仆疑之,因厉色拒去,不使相从。张颇自惭,挥鞭遂去。既暮,休于旅舍,偶步门庭,则见张就外舍饮。方惊疑间,张望见王,垂手拱立,谦若厮仆,稍稍问讯。王亦以泛泛适相值,不为疑,然王仆终夜戒备之。鸡既唱,张来呼与同行。仆咄绝之,乃去。
朝暾已上,王始就道。行半日许,前一人跨白卫,年四十已来,衣帽整洁;垂首蹇分,盹寐欲堕。或先之,或后之,因循十数里。王怪问:“夜何作,致迷顿乃尔?”其人闻之,猛然欠伸,言:“我青苑人,许姓。临淄令高檠是我中表。家兄设帐于官署,我往探省,少获馈贻。今夜旅舍,误同念秧者宿,惊惕不敢交睫,遂致白昼迷闷。”王故问:“念秧何说?”许曰:“君客时少,未知险诈。令有匪类,以甘言诱行旅,夤缘与同休止,因而乘机骗赚。昨有葭莩亲,以此丧资斧。吾等皆宜警备。”王颔之。先是,临淄宰与王有旧,王曾入其幕,识其门客果有许姓,遂不复疑。因道温凉,兼询其兄况。许约暮共主人,王诺之。仆终疑其伪,阴与主人谋,迟留不进,相失,遂杳。
翼日,日卓午,又遇一少年,年可十六七,骑健骡,冠服秀整,貌甚都。同行久之,未尝交一言。日既西,少年忽言曰:“前去曲律店不远矣。”王微应之。少年因咨嗟欷,如不自胜。王略致诘问。少年叹曰:“仆江南金姓。三年膏火,冀博一第,不图竟落孙山!家兄为部中主政,遂载细小来,冀得排遣。生平不习跋涉,扑面尘沙,使人薅恼。”因取红巾拭面,叹咤不已。听其语,操南音,娇婉若女子。王心好之,稍稍慰藉。少年曰:“适先驰出,眷口久望不来,何仆辈亦无至者?日已将暮,奈何!”迟留瞻望,行甚缓。王遂先驱,相去渐远。
晚投旅邸,既入舍,则壁下一床,先有客解装其上。王问主人。即有一人入,携之而出,曰:“但请安置,当即移他所。”王视之,则许也。王止与同舍,许遂止。因与坐谈。少间,又有携装入者,见王、许在舍,返身遽出,曰:“已有客在。”王审视,则途中少年也。王未言,许急起曳留之,少年遂坐。许乃展问邦族,少年又以途中言为许告。俄顷,解囊出资,堆颇重;秤两余,付主人,嘱治肴酒,以供夜话。二人争劝止之,卒不听。俄而酒炙并陈。筵间,少年论文甚风雅。王问江南闱中题,少年悉告之。且自诵其承破,及篇中得意之句。言已,意甚不平。共扼腕之。少年又以家口相失,夜无仆役,患不解牧圉。王因命仆代摄豆。少年深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