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四相公

本篇与卷三《狐妾》可谓是姊妹篇,都与张道一有关联。不同的是《狐妾》写女性,而《胡四相公》则是比较少见的长篇描写男性狐狸的篇章,写胡四相公温文尔雅、宽厚善良、风度翩翩、极重友情。

小说集中写了四件事情。一件是写张虚一求见胡四相公,两人酬酢,胡四相公招待丰盛尽礼,反映出明清时代士大夫阶层的待客礼数。第二件事是胡四相公同意小狐随着张虚一“打假”,讽刺女巫假借狐狸之名牟利的丑态。第三件事是写胡四相公与张虚一依依相别,应张虚一的请求,显现美少年的本相。第四件事是分别多年的胡四相公与“清贫犹昔”的张虚一相遇,不忘旧交,赠钱相恤,嘲讽张虚一之弟当学使的张道一的吝啬无情。在主要故事之外,插叙和补叙了胡四相公的年龄、籍贯、道行、相貌,使得胡四相公的形象有主干有枝叶,有血有肉,非常丰满。

与《聊斋志异》中其他写狐狸的篇章不同,胡四相公在大多数场合没有以色相出现,而是无形无影,动作虚拟化、魔幻化,体现了蒲松龄高度的想象力和文笔变化。

莱芜张虚一者,学使张道一之仲兄也。性豪放自纵。闻邑中某氏宅,为狐狸所居,敬怀刺往谒,冀一见之。投刺中。移时,扉自辟。仆者大愕,却退。张肃衣敬入,见堂中几榻宛然,而阒寂无人,揖而祝曰:“小生斋宿而来,仙人既不以门外见斥,何不竟赐光霁?”忽闻虚室中有人言曰:“劳君枉驾,可谓跫然足音矣。请坐赐教。”即见两座自移相向。甫坐,即有镂漆盘,贮双茗盏,悬目前。各取对饮,吸呖有声,而终不见其人。茶已,继之以酒。细审官阀,曰:“弟姓胡氏,于行为四;曰相公,从人所呼也。”于是酬酢议论,意气颇洽。鳖羞鹿脯,杂以芗蓼。进酒行炙者,似小辈甚伙。酒后颇思茶,意才少动,香茗已置几上。凡有所思,无不应念而至。张大悦,尽醉始归。自是三数日必一访胡,胡亦时至张家,并如主客往来礼。

一日,张问胡曰:“南城中巫媪,日托狐神渔病家利。不知其家狐,君识之否?”曰:“彼妄耳,实无狐。”少间,张起溲溺,闻小语曰:“适所言南城狐巫,未知何如人。小人欲从先生住观之,烦一言请于主人。”张知为小狐,乃应曰:“诺。”即席而请于狐曰:“我欲得足下服役者一二辈,往探狐巫,敬请君命。”狐固言不必。张言之再三,乃许之。既而张出,马自至,如有控者。既骑而行,狐相语于途,谓张曰:“后先生于道途间,觉有细沙散落衣襟上,便是吾辈从也。”语次入城,至巫家。巫见张至,笑逆曰:“贵人何忽得临?”张曰:“闻尔家狐子大灵应,果否?”巫正容曰:“若个蹀躞语,不宜贵人出得!何便言狐子?恐吾家花姊不欢!”言未已,空中发半砖来,中巫臂,踉欲跌。惊谓张曰:“官人何得抛击老身也?”张笑曰:“婆子盲也!几曾见自己额颅破,冤诬袖手者?”巫错愕不知所出。正回惑间,又一石子落,中巫,颠蹶;秽泥乱坠,涂巫面如鬼。惟哀号乞命。张请恕之,乃止。巫急起奔,遁房中,阖户不敢出。张呼与语曰:“尔狐如我狐否?”巫惟谢过。张仰首望空中,戒勿复伤巫,巫始惕惕而出。张笑谕之,乃还。

由是每独行于途。觉尘沙淅淅然,则呼狐语,辄应不讹。虎狼暴客,恃以无恐。如是年余,愈与胡莫逆。尝问其甲子,殊不自记忆,但言:“见黄巢反,犹如昨日。”一夕共话,忽墙头苏然作响,其声甚厉。张异之,胡曰:“此必家兄。”张言:“何不邀来共坐?”曰:“伊道颇浅,只好攫鸡啖,便了足耳。”张谓狐曰:“交情之好,如吾两人,可云无憾;终未一见颜色,殊属恨事。”胡曰:“但得交好足矣,见面何为?”一日,置酒邀张,且告别。问:“将何往?”曰:“弟陕中产,将归去矣。君每以对面不视为憾,令请一识数岁之友,他日可相认耳。”张四顾都无所见。胡曰:“君试开寝室门,则弟在焉。”张即推扉一觑,则内有美少年,相视而笑。衣裳楚楚,眉目如画,转瞬之间,不复睹矣。张反身而行,即有履声藉藉随其后,曰:“今日释君憾矣。”张依恋不忍别。狐曰:

“离合自有数,何容介介。”乃以巨觥劝酒。饮至中夜,始以纱烛导张归。及明往探,则空屋冷落而已。

后道一先生为四川学使。张清贫犹昔,因住视弟,愿望颇奢。月余而归,甚违初意,咨嗟马上,嗒丧若偶。忽一少年骑青驹,蹑其后。张回顾,见裘马甚丽,意亦骚雅,遂与语间,少年察张不豫,诘之。张因欷而告以故。少年亦为慰藉。同行里许,至歧路中,少年乃拱手而别,曰:“前途有一人,寄君故人一物,乞笑纳也。”复欲询之,驰马径去。张莫解所由。又二三里许,见一苍头,持小簏子,献于马前,曰:“胡四相公敬致先生。”张豁然顿梧。受而开视,则白镪满中。及顾苍头,不知所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