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梦

《聊斋志异》中固然有许多孤愤之作,也有相当多的游戏之笔。其创作的心境固然有“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阑自热”者,也有“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灯无烛夜自明”的时候。《狐梦》大概就是属于后者的代表作。作品掺和了作者教书的自然环境、东家、友人、作者、作者的作品等诸元素,而且还有明确的创作时日,从中我们可以看到蒲松龄对自己作品的喜爱自负,周围朋友们的赞誉、崇拜和参与,见出其教书创作环境的闲暇、和谐,从容——那也是《聊斋志异》创作得以成功的重要因素呢。

《狐梦》不在于故事的曲折,人物的刻画,而是引《青凤》篇作比照,渲染友人与狐女世界的浪漫嬉戏,叙生活细节,写闺中密谈,梦而非梦,非梦而梦,其中对话全用口语,生动活泼,如闻如见,其氛围和情调颇类似于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

余友毕怡庵,倜傥不群,豪纵自喜。貌丰肥,多髭。士林知名。尝以故至叔刺史公之别业,休憩楼上。传言楼中故多狐。毕每读青凤传,心辄向往,恨不一遇,因于楼上,摄想凝思。既而归斋,日已寝暮。时暑月燠热,当户而寝。睡中有人摇之。醒而却视,则一妇人,年逾不惑,而风雅犹存。毕惊起,问其谁何。笑曰:“我狐也。蒙君注念,心窃感纳。”毕闻而喜,投以嘲谑。妇笑曰:“妾齿加长矣,纵人不见恶,先自惭沮。有小女及笄,可侍巾栉。明宵,无寓人于室,当即来。”言已而去。至夜,焚香坐伺。妇果携女至。态度娴婉,旷世无匹。妇谓女曰:“毕郎与有夙缘,即须留止。明旦早归,勿贪睡也。”毕与握手入帏,款曲备至。事已,笑曰:“肥郎痴重,使人不堪。”未明即去。

既夕自来,曰:“姊妹辈将为我贺新郎,明日即屈同去。”问:“何所?”曰:“大姊作筵主,去此不远也。”毕果侯之。良久不至,身渐倦惰。才伏案头,女忽入曰:“劳君久伺矣。”乃握手而行。奄至一处,有大院落。直上中堂,则见灯烛荧荧,灿若星点。俄而主人至,年近二旬,淡妆绝美。敛衽称贺已,将践席,婢入白:“二娘子至。”见一女子入,年可十八九,笑向女曰:“妹子已破瓜矣。新郎颇如意否?”女以扇击背,白眼视之。二娘曰:“记儿时与妹相扑为戏,妹畏人数胁骨,遥呵手指,即笑不可耐。便怒我,谓我当嫁僬侥国小王子。我谓婢子他日嫁多髭郎,刺破小吻,今果然矣。”大娘笑曰:“无怪三娘子怒诅也!新郎在侧,直尔憨跳!”顷之,合尊促坐,宴笑甚欢。忽一少女,抱一猫至,年可十一二,雏发未燥,而艳媚入骨。大娘曰:“四妹妹亦要见姊丈耶?此无坐处。”因提抱膝头,取肴果饵之。移时,转置二娘怀中,曰:“压我胫股痠痛!”二姊曰:“婢子许大,身如百钧重,我脆弱不堪。既欲见姊丈,姊丈故壮伟,肥膝耐坐。”乃捉置毕怀。入怀香耎,轻若无人。毕抱与同杯饮。大娘曰:“小婢勿过饮,醉失仪容,恐姊夫所笑。”少女孜孜展笑,以手弄猫,猫戛然鸣。大娘曰:“尚不抛却,抱走蚤虱矣!”二娘曰:“请以狸奴为令,执箸交传,鸣处则饮。”众如其教。至毕辄鸣。毕故豪饮,连举数觥。乃知小女子故捉令鸣也,因大喧笑。二姊曰:“小妹子归休!压杀郎君,恐三姊怨人。”小女郎乃抱猫去。大姊见毕善饮,乃摘善子贮酒以劝。视髻仅容升许;然饮之,觉有数斗之多。比于视之,则荷盖也。二娘亦欲相酬。毕辞不胜酒。二娘出一口脂合子,大于弹丸,酌曰:“既不胜酒,聊以示意。”毕视之,一吸可尽:接吸百口,更无干时。女在傍以小莲杯易合子去,曰:

“勿为奸人所弄。”置合案上,则一巨钵。二娘曰:“何预汝事:三日郎君,便如许亲爱耶!”毕持杯向口立尽。把之腻软;审之,非杯,乃罗袜一钩,村饰工绝。二娘夺骂曰:“猾婢!何时盗人履子去,怪足冰冷也!”遂起,入室易舄。女约毕离席告别。女送出村,使毕自归。瞥然醒寤,竟是梦景;而鼻口醺醺,酒气犹浓,异之。至暮,女来,曰:“昨宵未醉死耶?”毕言:“方疑是梦。”女曰:“姊妹怖君狂噪,故托之梦,实非梦也。”女每与毕弈,毕辄负。女笑曰,“君日嗜此,我谓必大高着。今视之,只乎平耳。”毕术指诲。女曰:“奔之为术,在人自悟,我何能益君?朝夕渐染,或当有异。”居数月,毕觉稍进。女试之,笑曰:“尚未,尚未。”毕出,与所尝共弈者游,则人觉其异,咸奇之。毕为人坦直,胸无宿物,微泄之。女已知,责曰:“无惑乎同道者不交狂生也。屡嘱慎密,何尚尔尔!”怫然欲去。毕谢过不遑,女乃稍解;然由此来寖疏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