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角
这是一篇宗教作品,宣传奉佛不可思议的灵异。胡大成和母亲由于虔心奉佛,在乱世中得到了佛祖的庇佑,不仅胡大成获得了美满的姻缘,母子也获得了团聚。
就作品的母题和结构而言,本篇继承了自六朝以来的佛教文学传统,并无新意。但小说写胡大成和菱角在观音寺中的初恋,自然原始,天真纯洁,写出少男少女之间如歌的情意。胡大成在湖北与义母之间相濡以沫,议论婚事的对话,也写得温煦真挚,颇令人感动。
可注意的是,本篇故事的背景是楚地,写“适大寇据湖南”,“先是乱后,湖南百里,涤地无类。焦携家窜长沙之东”云云,虽没有明确指出是晚明间事抑或清初吴三桂叛乱时事,却显示出蒲松龄对于当代历史舆地了如指掌,对于全国世俗民情的深入了解。
胡大成,楚人。其母素奉佛。成从塾师读,道由观音祠,母嘱过必入叩。一日至祠,有少女挽儿遨戏其中,发裁掩颈,而风致娟然。时成年十四,心好之。问其姓氏,女笑云:“我祠西焦画工女菱角也。问将何为?”成又问:“有婿家无?”女酡然曰:“无也。”成言:“我为若婿,好否?”女惭云:“我不能自主。”而眉目澄澄,上下睨成,意似欣属焉。成乃出。女追而遥告曰:“崔尔诚,吾父所善,用为媒,无不谐。”成曰:“诺。”因念其慧而多情,益倾慕之。归,向母实白心愿。母止此儿,常恐拂之,即浼崔作冰。焦责聘财奢,事已不就。崔极言成清族美才,焦始许之。
成有伯父,老而无子,授教职于湖北。妻卒任所,母遣成往奔其丧。数月将归,伯又病,亦卒。淹留既久,适大寇据湖南,家耗遂隔。成窜民间,吊影孤惶而已。一日,有媪年四十八九,萦回村中,日昃不去。自言:“离乱罔归,将以自鬻。”或问其价,言:“不屑为人奴,亦不愿为人妇,但有母我者,则从之,不较直。”闻者皆笑。成往视之,面目间有一二颇肖其母,触于怀而大悲。自念只身无缝纫者,遂邀归,执子礼焉。媪喜,便为炊饭织屡,劬劳若母。拂意辄谴之;而少有疾苦,则濡煦过于所生。忽谓曰:“此处太平,幸可无虞。然儿长矣,虽在羁旅,大伦不可废。三两日,当为儿娶之。”成泣曰:“儿自有妇,但间阻南北耳。”媪曰:“大乱时,人事翻覆,何可株待?”成又泣曰:“无论结发之盟不可背,且谁以娇女付萍梗人?”媪不答,但为治帘幌衾枕,甚周备。亦不识所自来。
一日,日既夕,戒成曰:“烛坐勿寐,我往视新妇来也未。”遂出门去。三更既尽,温不返,心大疑。俄闻门外哗,出视,则一女子坐庭中,蓬首啜泣。惊问:“何人?”亦不语。良久,乃言曰:“娶我来,即亦非福,但有死耳!”成大惊,不知其故。女曰:“我少受聘于胡大成;不意胡北去,音信断绝。父母强以我归汝家。身可致,志不可夺也!”成闻而哭曰:“即我是胡某。卿菱角耶?”女收涕而骇,不信。相将入室,即灯审顾,曰:“得无梦耶?”于是转悲为喜,相道离苦。
先是乱后,湖南百里,涤地无类。焦携家窜长沙之东,又受周生聘。乱中不能成礼,期是夕送诸其家。女泣不盥栉,家中强置车中。至途次,女颠堕车下。遂有四人荷肩舆至,云是周家迎女者,即扶升舆,疾行若飞,至是始停。一老姥曳入,曰:“此汝夫家,但入勿哭。汝家婆婆,旦晚将至矣。”乃去,成诘知情事,始悟媪神入也。夫妻焚香共祷,愿得母子复聚。母自戎马戒严,同俦人妇奔伏涧谷。一夜,噪言寇至,即并张皇四匿。有童子以骑授母。母急不暇问,扶肩而上,轻迅剽遬,瞬息至湖上。马踏水奔腾,蹄下不波。无何,扶下,指一户云:“此中可居。”母将启谢;回视其马,化为金毛犼,高丈余,童子超乘而去。母以手挝门,豁然启扉。有人出问,怪其音熟,视之,成也。母子抱哭。妇亦惊起,一门欢慰。疑媪为大士现身。由此持观音经咒益虔。遂流寓湖北,治田庐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胡大成是楚地人。他的母亲一向信佛。胡大成跟随私塾先生读书,上学必经由观音祠,母亲嘱咐他经过观音祠一定要进去叩拜观音。一天,胡大成来到观音祠,看见一个少女领着小孩在里面游逛玩耍,少女一头秀发刚刚披到颈部,容貌举止十分美好。当时胡大成十四岁,心里很喜欢她。于是就问她姓名,女孩笑着说:“我是祠堂西边焦画工的女儿菱角。你问这干什么?”胡大成又问:“有婆家吗?”女孩红着脸说:“没有。”胡大成说:“我做你丈夫,好不好?”女孩害羞地说:“我做不了主。”然而目光清澈,上下瞟了胡大成一眼,看那意思好像很乐意。胡大成于是走出了观音祠。女孩追出来远远地告诉胡大成说:“崔尔诚是我父亲的朋友,让他做媒,没有不成的。”胡大成说:“好。”一想到这女孩聪慧而多情,越发倾心爱慕她。回到家,胡大成向母亲如实道出心愿。胡母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常怕忤逆了他的心愿,立即请崔尔诚去说媒。焦家要的彩礼太多,亲事眼看没指望了。崔尔诚极力赞扬胡大成出身清白,又有才华,焦画工这才答应了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