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异
根据考古和文献的记载,人类驯养鸽子的历史已经有五千多年了。中国驯养鸽子的历史大致同步。唐代宰相张九龄曾让鸽子送信千里。南宋皇帝赵构喜养鸽,“万鸽盘旋绕帝都,暮收朝放费工夫”的诗句至今脍炙人口。明代邹平张万钟所著的《鸽经》,是分类详细、记载丰富的一部世界上最早的养鸽专著。本篇中的“邹平张公子”即影射其人或以其为模特。《鸽经》写于明末,刊行于康熙三十五年(1696)。蒲松龄是否看到刻本不好说,但张万钟是明末清初名人,又是王渔洋的岳父,蒲松龄熟悉其人其事并可能看到《鸽经》的抄本大概没有问题。
驯养鸽子有不同的目的。或为观赏,或为军事通讯,或为食用。其中观赏属于精神层面,即“好”,是审美,为作者所欣赏。反之,为了口腹,为了钱,或为了其他的目的,作者认为都是焚琴煮鹤。本篇小说不仅表达了作者的审美欣赏趣味,是一个博物家,而且展示了高超的描摹动物的技巧,其中写鸽子的形状外貌,翩翩起舞的生动形象,无疑得到了《诗·小雅·无羊》篇状物写貌的真髓。
鸽类甚繁,晋有坤星,鲁有鹤秀,黔有腋蝶,梁有翻跳,越有诸尖:皆异种山。又有靴头、点子、大白、黑石、夫妇雀、花狗眼之类,名不可屈以指,惟好事者能辨之也。邹平张公子动量,癖好之,按经而求,务尽其种。其养之也,如保婴儿;冷则疗以粉草,热则投以盐颗。鸽善睡,睡大甚,有病麻痹而死者。张在广陵,以十金购一鸽,体最小,善走,置地上,盘旋无已时,不至于死不休也,故常须人把握之。夜置群中使惊诸鸽,可以免痹股之病,是名“夜游”。齐鲁养鸽家,无如公子最;公子亦以鸽自诩。
一夜,坐斋中,忽一白衣少年叩扉入,殊不相识。问之,答曰:“漂泊之人,姓名何足道。遥闻畜鸽最盛,此亦生平所好,愿得寓目。”张乃尽出所有,五色俱备,灿若云锦。少年笑曰:“人言果不虚,公子可谓养鸽之能事矣,仆亦携有一两头,颇愿观之否?”张喜,从少年去。月色冥漠,野圹萧条,心窃疑惧。少年指日:“请勉行,寓屋不远矣。”又数武,见一道院,仅两楹。少年握手入,昧无灯火。少年立庭中,口中作鸽鸣。忽有两鸽出:状类常鸽,而毛纯白;飞与橹齐,且鸣且斗,每一扑,必作斤斗。少年挥之以肱,连翼而去。复撮口作异声,又有两鸽出:大者如鹜,小者裁如拳;集阶上,学鹤舞。大者延颈立,张翼作屏,宛转鸣跳,若引之;小者上下飞鸣,时集其顶,翼翩翩如燕子落蒲叶上,声细碎,类鼗鼓;大者伸颈不敢动,鸣愈急,声变如磐,两两相和,间杂中节。既而小者飞起,大者又颠倒引呼之。张嘉叹不已,自觉望洋可愧。遂揖少年,乞求分爱;少年不许。又固求之。少年乃叱鸽去,仍作前声,招二白鸽来,以手把之,曰:“如不嫌憎,以此塞责。”接而玩之:晴映月作琥珀色,两目通透,若无隔阂,中黑珠圆于椒粒;启其翼,胁肉晶莹,脏腑可数。张甚奇之,而意犹未足,诡求不已。少年曰:“尚有两种未献,今不敢复请观矣。”方竞论间,家人燎麻炬入寻主人。回视少年,化白鸽,大如鸡,冲霄而去。又目前院宇都渺,盖一小墓,树二柏蔫。与家人抱鸽,骇叹而归。试使飞,驯异如初,虽非其尤,人世亦绝少矣。于是爱惜臻至。积二年,育雌雄各三。虽戚好求之,不得也。
有父执某公,为贵官。一日,见公子,问:“畜鸽几许?”公子唯唯以退。疑某意爱好之也,思所以报而割爱良难。又念长者之求,不可重拂。且不敢以常鸽应,选二白鸽,笼送之,自以千金之赠不啻也。他日见某公,颇有德色;而其殊无一申谢语。心不能忍,问:“前禽佳否?”答云:“亦肥美。”张惊曰:“烹之乎?”曰:“然。”张大惊曰:“此非常鸽,乃俗所言‘靼鞑’者也!”某回思曰:“味亦殊无异处。”张叹恨而返。至夜,梦白衣少年至,责之曰:“我以君能爱之,故遂托以子孙。何以明珠暗投,致残鼎镬!今率儿辈去矣。”言已,化为鸽,所养白鸽皆从之,飞鸣径去。天明视之,果俱亡矣。心甚恨之,遂以所畜,分赠知交,数日而尽。异史氏曰:“物莫不聚于所好,故叶公好龙,则真龙入室;而况学士之于良友,贤君之于良臣乎?而独阿堵之物,好者更多,而聚者特少,亦以见鬼神之怒贪,而不怒痴也。”向有友人馈朱鲫于孙公子禹年,家无慧仆,以老佣往。及门,倾水出鱼,索拌而进之。及达主所,鱼已枯毙。公子笑而不言,以酒犒佣,即烹鱼以飨。既归,主人问:“公子得鱼颇欢慰否?”答曰:“欢甚。”问:“何以知?”曰:“公子见鱼便欣然有笑容,立命赐酒,且烹数尾以犒小人。”主人骇甚,自念所赠,颇不粗劣,何至烹赐下人。因责之曰:“必汝蠢顽无礼,故公子迁怒耳。”佣扬手力辩曰:“我固陋拙,遂以为非人也登公子门,小心如许,犹恐宵斗不文,敬索拌出,一一匀排而后进之,有何不周详也?”主人骂而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