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成章
本篇故事耸异,情节恐怖,写的是死去的父亲惩治弃儿再嫁的妻子,具有明显的警告劝诫意味。
从观念上说,蒲松龄站在儒家的立场上是肯定寡妇守节的,他写寡妇守节受到上天的褒奖,如《土偶》。从实际生活考虑上说,蒲松龄也并不保守僵化,对于寡妇再嫁采取相当宽容的态度,如《金生色》。但本篇中的郑氏之所以被放在了道德的对立面加以谴责,不是因为再嫁,而是因为“货产入囊,改醮而去。遗两孤,难以存济”,违背了作为人母的基本道德。所以小说在开端颇为细腻地介绍牛成章及孩子的岁数。
牛成章,江西之布商也。娶郑氏,生子、女各一。牛三十三岁病死。子名忠,时方十二;女八九岁而已。母不能贞,货产入囊,改醮而去。遗两孤,难以存济。有牛从嫂,年已六秩,贫寡无归,遂与居处。数年,妪死,家益替。而忠渐长,思继父业而苦无资。妹适毛姓,毛富贾也。女哀婿假数十金付兄。兄从人适金陵,途中遇寇,资斧尽丧,飘荡不能归。偶趋典肆,见主肆者绝类其父;出而潜察之,姓字皆符。骇异不谕其故。惟日流连其傍,以窥意旨,而其人亦略不顾问。如此三日,觇其言笑举止,真父无讹。即又不敢拜识;乃自陈于群小,求以同乡之故,进身为佣。立券已,主人视其里居、姓氏,似有所动,问所从来。忠泣诉父名。主人怅然若失。久之,问:“而母无恙乎?”忠又不敢谓父死,婉应曰:“我父六年前经商不返,母醮而去。幸有伯母抚育,不然,葬沟渎久矣。”主人惨然曰:“我即是汝父也。”于是握手悲哀。又导入参其后母。后母姬,年三十余,无出,得忠喜,设宴寝门。牛终欷歔不乐,即欲一归故里。妻虑肆中乏人,故止之。牛乃率子纪理肆务;居之三月,乃以诸籍委子,取装西归。既别,忠实以父死告母。姬乃大惊,言:“彼负贩于此,曩所与交好者,留作当商;娶我已六年矣。何言死耶?”忠又细述之。相与疑念,不谕共由。逾一昼夜,而牛已返,携一妇人,头如蓬葆。忠视之,则其所生母也。牛摘耳顿骂:“何弃吾儿!”妇慑伏不敢少动。牛以口龁其项。妇呼忠曰:“儿救吾!儿救吾!”忠大不忍,横身蔽鬲其间。牛犹忿怒,妇已不见。众大惊,相哗以鬼。旋视牛,颜色惨变,委衣于地,化为黑气,亦寻灭矣。母子骇叹,举衣冠而瘗之。忠席父业,富有万金。后归家问之,则嫁母于是日死,一家皆见牛成章云。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牛成章是江西的布商。娶妻郑氏,生了一子一女。他在三十三岁时生病死了。他的儿子名叫牛忠,当时才十二岁,女儿只有八九岁。郑氏不能守寡,把财产都据为己有,改嫁走了。丢下两个孤儿,难以生存。牛成章有个叔伯嫂子,已经六十岁了,贫穷守寡,无依无靠,就与两个孩子一起生活。
过了几年,嫂嫂死了,家中更穷愁潦倒。这时牛忠渐渐长大,想继承父业而苦于没有本钱。妹妹嫁给了毛家,毛家是个富商。妹妹哀求丈夫借给哥哥数十两银子。牛忠和别人一起到南京去,路上遇到强盗,钱全部被抢走,漂泊异乡不能回家。一天,牛忠偶然来到一家当铺,见掌柜长得很像自己的父亲,出来后暗中打听,姓名也和父亲相同,他心中非常惊诧,不知是什么缘故。他每天在当铺周围转悠,暗中观察掌柜对他有没有反应,而掌柜却不闻不问。这样过了三天,看掌柜的言谈举止,真的就是自己的父亲。牛忠不敢去相认,于是向当铺的佣人们自我介绍,求那掌柜看在同乡的分上,让他到当铺当个佣人。立完契约,掌柜看他的原籍、姓名,似乎有所触动,就问他从哪里来。牛忠哭着诉说了父亲的名字。那掌柜听后怅然若失,过了好一会儿,问:“你的母亲好吗?”牛忠又不敢说父亲已死,婉转地回答说:“我父亲六年前外出经商没有回家,母亲改嫁走了。幸亏有伯母抚育,不然,早就葬身沟壑了。”那掌柜悲伤地说:“我就是你的父亲呀。”说着握着他的手很是悲哀。又带他进去拜见了后母。后母姬氏,三十多岁,没生儿女,见到牛忠很高兴,在内室摆酒宴招待他。牛成章一直郁郁寡欢,很想回一趟故乡。姬氏担心店里无人照看,阻止他回去。牛成章就领着儿子一起经营当铺,过了三个月,把当铺交给儿子经营,他收拾好行装回乡去了。
分别以后,牛忠把父亲已死的实情告诉了后母。姬氏听了大吃一惊,说:“你父亲到这里做买卖,从前和他交情很好的人,挽留他做当铺生意,他娶我已经六年了。怎么说他已经死了呢?”牛忠又把详情说了一遍。两个人都疑虑重重,不明白其中的缘由。过了一天一夜,牛成章回来了。他带来了一个妇人,头发像乱草,牛忠一看,原来是自己的母亲。牛成章揪着女人的耳朵顿脚大骂:“为什么抛弃我儿子!”女人吓得伏在地上不敢动。牛成章用嘴咬她的脖子。女人喊叫牛忠:“儿子救救我!儿子救救我!”牛忠于心不忍,横身隔在父母之间。牛成章仍然愤恨不已,这时女人已不见了。众人大惊,大嚷见到鬼了。再看看牛成章,面色变得很难看,衣服落在地上,他化作一团黑气,很快也不见了。牛忠和后母又惊又叹,把牛成章的衣帽收拾起来埋了。牛忠继承了父亲的生意,赚了万贯家财。后来回故乡一问,改了嫁的母亲正是那天死的,全家人都看见了牛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