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娥

本篇虽以青娥命篇,青娥也有一些性格的闪光之处,比如她“温良寡默”,发现霍桓进入自己绣榻“不言亦不怒”,嫁给霍桓后,“入门,乃以镵掷地曰:‘此寇盗物,可将去!’”日常“闭门寂坐,不甚留心家务”,但性格更加鲜活夺目的是男主人公霍桓。小说写他由于“聪惠绝人”,“十一岁,以神童入泮”。母亲过于爱惜,禁不令出庭户,于是“年十三,尚不能辨叔伯甥舅”。他在得到道人给的小镵后,穴墙进入青娥的闺房,睡在了青娥的绣榻上,被发现“目灼灼如流星,似亦不大畏惧,但觍然不作一语”。“众指为贼,恐呵之。始出涕曰:‘我非贼,实以爱娘子故,愿以近芳泽耳”。后来,老丈人扣留青娥不让与他同归,他便“腰中出镵,凿石攻进,且攻且骂”。大概这是中国文学作品中第一次描写有禀赋,不与社会接触的特殊少年的性情,而这种精彩的描写源于长期从事教育工作的蒲松龄的观察。

本篇的后半部分,似乎写得有些草率突兀,颇引起訾议,《聊斋志异》评论家冯镇峦认为:“予少读此,即议此段文有漏笔。谓仲仙从何处生出?前父母俱杳,赴葬未还,又未伏一笔,岂匡九与青娥忽又同到顺天,夫妇生子命名仲仙耶?前处未伏,此处便为蛇足,添设无情致矣。文有藏笔,此非其例,即云事本非真,亦须捏合有理。”

霍恒,字匡九,晋人也。父官县尉,早卒。遗生最幼,聪惠绝人。十一岁,以神童入泮。而母过于爱惜,禁不令出庭户,年十三尚不能辨叔伯甥舅焉。同里有武评事者,好道,入山不返。有女青娥,年十四,美异常伦。幼时窃读父书,慕何仙姑之为人。父既隐,立志不嫁。母无奈之。一日,生于门外瞥见之。童子虽无知,只觉爱之极,而不能言;直告母,使委禽焉。母知其不可,故难之。生郁郁不自得。母恐拂儿意,遂托往来者致意武,果不谐。生行思坐筹,无以为计。

会有一道士在门,手握小镵,长裁尺许。生借阅一过,问:“将何用?”答云:“此劚药之具;物虽微,坚石可入。”生未深信。道士即以斫墙上石,应手落如腐。生大异之,把玩不择于手。道士笑曰:“公子爱之,即以奉赠。”生大喜,酬之以钱,不受而去。持归,历试砖石,略无隔阂。顿念穴墙则美人可见,而不知其非法也。更定,逾垣而出,直至武第;凡穴两重垣,始达中庭。见小厢中,尚有灯火,伏窥之,则青娥卸晚装矣。少顷,烛灭,寂无声。穿墉入,女已熟眠。轻解双履,悄然登榻;又恐女郎惊觉,必遭呵逐,遂潜伏绣被之侧,略闻香息,心愿窃慰。而半夜经营,疲殆颇甚,少一合眸,不觉睡去。女醒,闻鼻气休休;开目,见穴隙亮入。大骇,暗摇婢醒,拔关轻出,敲窗唤家人妇,共爇火操杖以往。则见一总角书生,酣眠绣榻;细审,识为霍生。推之始觉,遽起,目灼灼如流星,似亦不大畏惧,但腼然不作一语。众指为贼,恐呵之。始出涕曰:

“我非贼,实以爱娘子故,愿以近芳泽耳。”众又疑穴数重垣,非童子所能者。生出镵以言异。共试之,骇绝,讶为神授。将共告诸夫人。女俯首沉思,意似不以为可。众窥知女意,因曰:“此子声名门第,殊不辱玷。不如纵之使去,俾复求媒焉。诘旦,假盗以告夫人,如何也?”女不答。众乃促生行。生素镵。共笑曰:“騃儿童!犹不忘凶器耶?”生觑枕边,有凤钗一股,阴纳袖中。已为婢子所窥,急白之。女不言亦不怒。一媪拍颈曰:“莫道他騃,若小意念乖绝也。”乃曳之,仍自窦中出。既归,不敢实告母,但嘱母复媒致之。母不忍显拒,惟遍托媒氏,急为别觅良姻。青娥知之,中情皇急,阴使腹心者风示媪。媪说,托媒往。会小婢漏泄前事,武夫人辱之,不胜恚愤。媒至,益触其怒,以杖画地,骂生并及其母。媒惧窜归,具述其状。生母亦怒曰:“不肖儿所为,我都梦梦。何遂以无礼相加!当交股时,何不将荡儿淫女一并杀却?”由是见其亲属,辄便披诉。女闻,愧欲死。武夫人大悔,而不能禁之使勿言也。女阴使人婉致生母,且矢之以不他,其词悲切。母感之,乃不复言;而论亲之媒,亦遂辍矣。会秦中欧公宰是邑,见生文,深器之,时召入内署,极意优宠。一日,问生:“婚乎?”答言:“未。”细诘之,对曰:“夙与故武评事女小有盟约;后以微嫌,遂致中寝。”问:“犹愿之否?”生腼然不言。公笑曰:

“我当为子成之。”即委县尉、教谕,纳币于武。夫人喜,婚乃定。逾岁,娶归。女入门,乃以镵掷地曰:“此寇盗物,可将去!”生笑曰:“勿忘媒妁。”珍佩之,恒不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