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柳
继母现象是古今中外很重要的社会生活问题,也是蒲松龄很关心并在《聊斋志异》中加以表现的题材。大概是因为丑恶的继母虽然好写,但容易落入俗套的缘故,卷五《黎氏》写成了寓言,蒲松龄用“再娶者,皆引狼入室耳”概括。本篇则是正面写继母生活,写细柳贤德,在她的耐心教育下,两个孩子都长大成才,最后一富一贵。引人注目的是,本篇的切入点不在于继母在生活中如何对待前房子女,如何摆平自己的孩子和前房孩子的冷暖公平,而是突出作为母亲如何进行儿童教育,如何通过生活本身的磨难历练,启发两个孩子改正错误,正确对待人生道路的选择,同时因材施教,一个孩子适宜读书,便让他走科举仕途的道路,另一个孩子适宜经商,便让他走发家致富的道路。无论是细柳对于孩子教育的老练隐忍,还是认为“四民各有本业”,坦然让孩子走经商之路,都体现了教育家和有着商人家庭背景的蒲松龄的思想。
细柳虽然有着相面的异禀,本篇却无鬼狐,无仙佛,只是真实地反映农村的家庭生活和教育经历。从作者赞美细柳“眉细、腰细、凌波细,且喜心思更细”,是真善美的化身,到描写细柳完成了持家、相夫、教子的全过程看,细柳体现了蒲松龄对于妇女的审美理想,而其描写细柳“心思更细”,则具体而微,伏笔绵长,令人赞叹。
细柳娘,中都之士人女也。或以其腰嫖袅可爱,戏呼之“细柳”云。柳少慧,解文字,喜读相人书。而生平简默,未尝言人臧否;但有问名者,必求一亲窥其人。阅人甚多,俱未可,而年十九矣。父母怒之曰:“天下迄无良匹,汝将以丫角老耶?”女曰:“我实欲以人胜天;顾久而不就,亦吾命也。今而后,请惟父母之命是听。”
时有高生者,世家名士,闻细柳之名,委禽焉。既醮,夫妇其得,生前室遗孤,小字长福,时五岁,女抚养周至。女或归宁,福辄号啼从之,呵遣所不能止。年余,女产一子,名之长怙。生问名字之义,答言:“无他,但望其长依膝下耳。”女子女红疏略,常不留意;而于亩之东南,税之多寡,按籍而问,惟恐不详。久之,谓生曰:“家中事请置勿顾,诗妾自为之,不知可当家否?”生如言,半载而家无废事,生亦贤之。
一日,生赴邻村饮酒,适有追逋赋者,打门而谇;遣奴慰之,弗去。乃趣童召生归。隶既去,生笑曰:“细柳,今始知慧女不着痴男耶?”女闻之,俯首而哭。生惊挽而劝之,女终不乐。生不忍以家政累之,仍欲自任,女又不肯。晨兴夜寐,经纪弥勤。每先一年,即储来岁之赋,以故终岁未尝见催租者一至其门;又以此法计衣食,由此用度益纾。于是生乃大喜,尝戏之曰:“细柳何细哉:眉细、腰细、凌波细,且喜心思更细。”女对曰:“高郎诚高矣:品高,志高,文字高,但愿寿数尤高。”村中有货美材者,女不惜重直致之;价不能足,又多方乞贷于戚里,生以其不急之物,固止之,卒弗听。蓄之年余,富室有丧者,以倍资赎诸其门。生因利而谋诸女,女不可。问其故,不语;再问之,荧荧欲涕。心异之,然不忍重拂焉,乃罢。
又逾岁,生年二十有五,女禁不令远游;归稍晚,僮仆招请者,相属于道。于是同人咸戏谤之。一日,生如友人饮,觉体不快而归,至中途堕马,遂卒。时方溽暑,幸衣衾皆所夙备。里中始共服细娘智。福年十岁,始学为文。父既殁,娇惰不肯读,辄亡去从牧儿遨。谯诃不改,继以夏楚,而顽冥如故。母无奈之,因呼而谕之曰:“既不愿读,亦复何能相强?但贫家无冗人,便更若衣,使与僮仆共操作。不然,鞭挞勿悔!”于是衣以败絮,使牧豕;归则自掇陶器,与诸仆啖饭粥。数日,苦之,泣跪庭下,愿仍读。母返身面壁,置不闻。不得已,执鞭啜泣而出。残秋向尽,桁无衣,足无履,冷雨沾濡,缩头如丐。里人见而怜之,纳继室者,皆引细娘为戒,啧有烦言。女亦稍稍闻之,而漠不为意。福不堪其苦,弃豕逃去;女亦任之,殊不追问。积数月,乞食无所,憔悴自归;不敢遽人,哀求邻媪往白母。女曰:“若能受百杖,可来见;不然,早复去。”福闻之,骤入,痛哭愿受杖。母问:“今知改悔乎?”曰:“悔矣。”曰:“既知悔,无须挞楚,可安分牧豕,再犯不宥!”福大哭曰:“愿受百杖,请复读。”女不听。邻妪怂恿之,始纳焉。濯发授衣,令与弟怙同师。勤身锐虑,大异往昔,三年游泮。中丞杨公,见其文而器之,月给常廪,以助灯火。怙最钝,读数年不能记姓名。母令弃卷而农。怙游闲惮于作苦。母怒曰:“四民各有本业,既不能读,又不能耕,宁不沟瘠死耶?”立仗之。由是率奴辈耕作,一朝晏起,则诟骂从之;而衣服饮食,母辄以美者归兄。怙虽不敢言,而心窃不能平。农工既毕,母出资使学负贩。帖淫赌,入手1017丧败,诡托盗贼运数,以欺其母。母觉之,杖责濒死。福长跪哀乞,愿以身代,怒始解。自是一出门,母辄探察之。怙行稍敛,而非其心之所得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