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

本篇在《聊斋志异》描写鬼狐的作品中可谓花样翻新之作,写人鬼联手合谋娶狐女。故事异想天开,却又极具人情,富于生活趣味。

好厌禳之术的石太璞为狐狸一家驱鬼,暗中却得到鬼的帮助,与狐女长亭订婚。狐狸岳丈悔婚,先是谋杀石太璞,后又不放归宁的长亭回家,与石太璞结下了仇怨。后来狐狸岳丈遭难,在长亭的斡旋下,石太璞施以援手,但翁婿之间的芥蒂仍然存在。

石太璞和岳丈都是普通人的形象。各有小算盘,各有小算计。石太璞追求长亭的伎俩带有市侩色彩。然而正应为此,故事与生活十分贴近,亲切而有趣。狐女长亭则显得光彩照人。在父亲意欲谋害石太璞时,她毅然相救。父亲悔婚,她“饮泣不食”。顾大局,识大体,在父亲和丈夫的矛盾之间,善于处理各种关系,权其轻重,衡其缓急,出色地充当了家庭婚姻的缓冲角色。

本篇故事的结构完整曲折,人、鬼、狐三者的冲突充满了喜剧色彩。同时篇中有很多凝练精彩的句子,流利、雅洁,尤其是人物的对话和议论,比如石太璞与岳丈之间,石太璞与长亭之间,短者仅四个字,长者则洋洋洒洒,“似左氏传中词品”。冯镇峦称“着议处笔锋最犀利,锐而善入。后生解此以从一事于八股间,四书无难题矣”。

石太璞,泰山人,好厌禳之术。有道士遇之,赏其慧,纳为弟子。启牙签,出二卷——上卷驱狐,下卷驱鬼。乃以下卷授之,曰:“虔奉此书,衣食佳丽皆有之。”问其姓名,曰:“吾汴城北村元帝观王赤城也。”留数日,尽传其诀。石由此精于符箓,委贽者踵接于门。

一日,有叟来,自称翁姓,炫陈币帛,谓其女鬼病已殆,必求亲诣。石闻病危,辞不受贽,姑与俱往。十余里,入山村,至其家,廊舍华好。入室,见少女卧縠幛中,婢以钩挂幛。望之,年十四五许,支缀于床,形容已槁。近临之,忽开目云:“良医至矣。”举家皆喜,谓其不语已数日矣。石乃出,因诘病状。叟曰:“白昼见少年来,与共寝处,捉之已杳;少间复至,意其为鬼。”石曰:“其鬼也,驱之匪难;恐其是狐,则非余所敢知矣。”叟云:“必非必非。”石授以符,是夕宿于其家。夜分,有少年入,衣冠整肃。石疑是主人眷属,起而问之。曰:“我鬼也。翁家尽狐。偶悦其女红亭,姑止焉。鬼为狐祟,阴骘无伤,君何必离人之缘而护之也?女之姊长亭,光艳尤绝。敬留全壁,以待高贤。彼如许字,方可为之施治;尔时我当自去。”石诺之。是夜,少年不复至,女顿醒。天明,叟喜,以告石,请石入视。石焚旧符,乃坐诊之。见绣幕有女郎,丽若天人,心知其长亭也。诊已,索水洒幛。女郎急以碗水付之,蹀躞之间:,意动神流。石生此际,心殊不在鬼矣,出辞叟,托制药去,数日不返。鬼益肆,除长亭外,子妇婢女,俱被淫惑。又以仆马招石,石托疾不赴。明日,叟自至。石故作病股状,扶杖而出。叟拜已,问故,曰:“此鳏之难也!曩夜婢子登榻,倾跌,堕汤夫人泡两足耳。”叟问:“何久不续?”石曰:

“恨不得清门如翁者。”叟默而出。石走送曰:“病瘥当自至,无烦玉趾也。”又数日,叟复来,石跛而见之。叟慰问三数语,便曰:“顷与荆人言,君如驱鬼去,使举家安枕,小女长亭,年十七矣,愿遣奉事君子。”石喜,顿首于地。乃谓叟:“雅意若此,病躯何敢复爱。”立刻出门,并骑而去。入视祟者既毕,石恐背约,请与媪盟。媪遽出曰:“先生何见疑也?”即以长亭所插金簪,授石为信。石朝拜之,乃遍集家人,悉为祓除。惟长享深匿无迹;遂写一佩符,使人持赠之。是夜寂然,鬼影尽灭,惟红亭呻吟未已,投以法水,所患若失。石欲辞去,叟挽止殷恳。至晚,肴核罗列,劝酬殊切。漏二下,主人乃辞客去。石方就枕,闻叩扉甚急;起视,则长亭掩入,辞气仓皇,言:“吾家欲以白刃相仇,可急遁!”言已,径返身去。石战惧无色,越垣急审。遥见火光,疾奔而往,则里人夜猎者也。喜。待猎毕,乃与俱归。心怀怨愤,无之可伸,思欲之汴寻赤城,而家有老父,病废已久,日夜筹思,莫决进止。

忽一日,双舆至门,则翁媪送长亭至,谓石曰:“曩夜之归,胡再不谋?”石见长亭,怨恨都消,故亦隐而不发。媪促两人庭拜讫。石将设筵,辞曰:“我非闲人,不能坐享甘旨。我家老子昏髦:,倘有不悉,郎肯为长亭一念老身,为幸多矣。”登车遂去。盖杀婿之谋,媪不之闻;及追之不得而返,媪始知之,颇不能平,与叟日相诟谇。长亭亦饮泣不食。媪强送女来,非翁意也。长亭入门,诘之,始知其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