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方平
《聊斋志异》中有许多揭露封建社会吏治黑暗的篇章,这些篇章有两个共同特点:其一,表现了蒲松龄对封建社会整个司法机构的清醒认识;其二,这些篇章中的主人公不仅是受害者,同时又是与贪官污吏进行坚决斗争,并取得最后胜利的英雄,是命运的强者,是复仇的硬汉。
《席方平》虽然叙述的是阴间发生的事,实际上却是在影射人世间的黑暗。城隍、郡司、冥王指代了人世间大大小小的官吏,而事件的起因则是势豪地主勾结官府欺压百姓的曲折反映。
《席方平》在揭露封建社会吏治黑暗方面是相当深刻的。它不是抨击揭露一两个官吏的贪赃枉法,而是从狱吏、差役,到城隍、郡司,直到冥王,把封建社会整个司法系统进行了解剖,是封建社会整个司法系统的“百丑图”。它虽属于公案性质的小说,但重点却不是在案情的扑朔迷离、曲折复杂上,而是在主人公如何为昭雪冤案同贪官污吏进行不屈不挠的斗争上。为了替父亲伸冤,人世幽冥的间隔挡不住他,官府的迫害吓不倒他,残酷的刑罚摧不垮他,千金贿赂,期颐之寿也都哄骗不了他。就是“生为婴儿”也念念不忘复仇,最后“三日遂殇,魂摇摇不忘灌口”。他,确实像作者所评论的那样:“忠孝志定,万劫不移。”
就席方平同封建司法黑暗所进行的不屈不挠的斗争而言,就他“大怨未报,寸心不死”的坚持精神而言,就他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英雄气概而言,席方平的形象体现了中华民族富于斗争精神的民族性,对于封建社会中受压迫、受凌辱的人民有着多方面的启迪,具有强烈的教育意义。
席方平,东安人。其父名廉,性戆拙。因与里中富室羊姓有卻,羊先死;数年,廉病垂危,谓人曰:“羊某今贿嘱冥使搒我矣。”俄而身赤肿,号呼遂死。席惨怛不食,曰:“我父朴讷,今见陵于强鬼,我将赴地下,代伸冤气耳。”自此不复言,时坐时立,状类痴,盖魂已离舍矣。席觉初出门,莫知所往,但见路有行人,便问城邑。少选,入城。其父已收狱中。至狱门,遥见父卧檐下,似甚狼狈。举目见子,潸然流涕,便谓:
“狱吏悉受赇嘱,日夜搒掠,胫股摧残甚矣!”席怒,大骂狱吏:“父如有罪,自有王章,岂汝等死魅所能操耶!”遂出,抽笔为词。值城隍早衙,喊冤以投。羊惧,内外贿通,始出质理。城隍以所告无据,颇不直席。席忿气无所复伸,冥行百余里,至郡,以官役私状,告之郡司。迟之半月,始得质理。郡司扑席,仍批城隍复案。席至邑,备受械梏,惨冤不能自舒。城隍恐其再讼,遣役押送归家。役至门辞去。席不肯入,遁赴冥府,诉郡邑之酷贪。冥王立拘质对。二官密遣腹心与席关说,许以千金。席不听。过数日,逆旅主人告曰:“君负气已甚,官府求和而执不从,今闻于王前各有函进,恐事殆矣。”席以道路之口,犹未深信。俄有皂衣人唤入。升堂,见冥王有怒色,不容置词,命笞二十。席厉声问:“小人何罪?”冥王漠若不闻。席受笞,喊曰:“受笞允当,谁教我无钱也!”冥王益怒,命置火床。两鬼捽席下,见东墀有铁床,炽火其下,床面通赤。鬼脱席衣,掬置其上,反复揉捺之。痛极,骨肉焦黑,苦不得死。约一时许,鬼曰:“可矣。”遂扶起,促使下床着衣,犹幸跛而能行。复至堂上,冥王问:“敢再讼呼?”席曰:“大怨未伸,寸心不死,若言不讼,是欺王也。必讼!”王曰:“讼何词?”席曰:“身所受者,皆言之耳。”冥王又怒,命以锯解其体。二鬼拉去,见立木高八九尺许,有木板二,仰置其下,上下凝血模糊。方将就缚,忽堂上大呼“席某”,二鬼即复押回。冥王又问:“尚敢讼吝?”答曰:“必讼!”冥王命捉去速解。既下,鬼乃以二板夹席,缚木上。锯方下,觉顶脑渐闢,痛不可禁,顾亦忍而不号。闻鬼曰:“壮哉此汉!”锯隆隆然寻至胸下。又闻一鬼云:“此人大孝无辜,锯令稍偏,勿损其心。”遂觉锯锋曲折而下,其痛倍苦。俄顷,半身闢矣。板解,两身俱仆。鬼上堂大声以报。堂上传呼,令合身来见。二鬼即推令复合,曳使行。席觉锯缝一道,痛欲复裂,半步而踣。一鬼于腰间出丝带一条授之,曰:“赠此以报汝孝。”受而束之,一身顿健,殊无少苦。遂升堂而伏。冥王复问如前;席恐再罹酷毒,便答:“不讼矣。”冥王立命送还阳界。
隶率出北门,指示归途,反身遂去。席念阴曹之暗昧尤甚于阳间,奈无路可达帝听。世传灌口二郎为帝勋戚,其神聪明正直,诉之当有灵异。窃喜两隶已去,遂转身南向。奔驰间,有二人追至,曰:“王疑汝不归,今果然矣。”捽回复见冥王。窃意冥王益怒,祸必更惨;而王殊无厉容,谓席曰:“汝志诚孝。但汝父冤,我已为若雪之矣。今已往生富贵家,何用汝鸣呼为。今送汝归,予以千金之产、期颐之寿,于愿足乎?”乃注籍中,嵌以巨印,使亲视之。席谢而下。鬼与俱出,至途,驱而骂曰:“奸猾贼!频频翻复,使人奔波欲死!再犯,当捉入大磨中,细细研之!”席张目叱曰:“鬼子胡为者!我性耐刀锯,不耐挞楚。请反见王,王如今我自归,亦复何劳相送。”乃返奔。二鬼惧,温语劝回。席故蹇缓,行数步,辄憩路侧。鬼含怒不敢复言。约半日,至一村,一门半闢,鬼引与共坐;席便据门阈。二鬼乘其不备,推入门中。惊定自视,身已生为婴儿。愤啼不乳,三日遂殇。魂魂摇摇不忘灌口,约奔数十里,忽见羽葆来,旛戟横路。越道避之,因犯卤簿,为前马所执,絷送车前。仰见车中一少年,丰仪瑰玮。问席:“何人?”席冤愤正无所出,且意是必巨官,或当能作威福,因缅诉毒痛。人车中人命释其缚,使随车行。俄至一处,官府十余员,迎谒道左,车中人各有问讯。已而指席谓一官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