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飞相公
作品标明故事发生的地点是安庆,但从“异史氏曰”看,作者是依据家乡发生的实事移花接木改编的。
从表面上看,本篇似乎是讲风水、谈迷信的陈腐故事,但是本篇又是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反映煤井的信息最为丰富的作品,可以窥见古代煤井被淹的民俗解释,透露当日煤井工人死亡的民事诉讼解决路径,可以补充明清工业史料之不足。
有趣的是,安庆戴生在煤井幽闭数年之间,“无别书可读,惟制艺百首,首四千馀遍矣”。而制艺“皆成、洪制艺”,于是回到人间后,“是科以优等入闱,遂捷于乡”。这个细节的出现,除去点明“曩因不肖孙堂,连结匪类,近墓作井,使老夫不安于夜室,故以海水没之”的时间,如果我们与卷八《司文郎》中:“先以古大家文烧试之,僧再嗅曰:‘妙哉!此文我心受之矣,非归、胡何解办此!’”还可以推测出蒲松龄对于明代八股文的欣赏和推崇。
安庆戴生,少薄行,无检幅。一日,自他醉归,途中遇故表兄季生。醉后昏眊,亦忘其死,问:“向在何所?”季曰:“仆已异物,君忘之耶?”戴始恍然,而醉亦不惧,问:“冥间何作?”答云:“近在转轮王殿下司录。”戴曰:“人世祸福,当必知之?”季曰,“此仆职也,乌得不知。但过烦,非甚关切,不能尽记耳。三日前偶稽册,尚睹君名。”戴急问其何词,季曰:“不敢相欺,尊名在黑暗狱中。”戴大惧,酒亦醒,苦求拯拔。季曰:“此非仆所能效力,惟善可以已之。然君恶籍盈指,非大善不可复挽,穷秀才有何大力?即日行一善,非年余不能相准,今已晚矣,但从此砒行,则地狱或有出时。”戴闻之泣下,伏地哀恳;及仰首,而季已杳矣。悒悒而归。由此洗心改行,不敢差跌。
先是,戴私其邻妇,邻人闻之而不肯发,恩掩执之。而戴自改行,永与妇绝;邻人伺之不得,以为恨。一日,遇于田间,阳与语,给窥眢井,因而堕之。井深数丈,计必死。而戴中夜苏,坐井中大号,殊无知者。邻人恐其复生,过宿往听之;闻其声,急投石。戴移闭洞中,不敢复作声。邻人知其不死,劚土填井,几满之。洞中冥黑,真与地狱无少异者。空洞无所得食,计无生理。蒲伏渐入,则三步外皆水,无所复之,还坐放处。初觉腹馁,久竟忘之。因思重泉下无善可行,惟长宣佛号而已。既见燐火浮游,荧荧满洞,因而祝之:“闻青燐悉为冤鬼;我虽暂生,固亦难反,如可共话,亦慰寂寞。”但见诸燃渐浮水来;燐中皆有一人,高约人身之半。诘所自来,答云:“此古煤井。主人攻煤,震动古墓,被龙飞相公决地海之水,溺死四十三人。我等皆鬼也。”问:“相公何人?”曰:“不知也。但相公文学士,今为城隍幕客,彼亦伶我等无辜,三五日辄一施水粥。思我辈冷水浸骨,超拔无日。君倘再履人世,祈捞残骨葬一义冢。则惠及泉下者多矣。”戴曰:“如有万分之一,此即何难。但深在九地,安望重睹天日乎!”因教诸鬼使念佛,捻块代珠,记其藏数。不知时之昏晓,倦则眠,醒则坐而已。忽见深处有笼灯,众喜曰:“龙飞相公施食矣!”邀戴同往。戴虑水沮,众强曳扶以行,飘若履虚。曲折半里许,至一处,众释令自行;步益上,如升数仞之阶。阶尽,睹房廊,堂上烧明烛一支,大如臂。戴久不见火光,喜极趋上。上坐一叟,儒服儒巾。戴辍步不敢前。叟已睹见,讶问:“生人何来?”戴上,伏地自陈。叟曰:“我耳孙也。”因令起,赐之坐。自言:“戴潜,字龙飞。向因不肖孙堂,连结匪类,近墓作井,使老夫不安于夜室,故以海水没之,今其后续如何矣?”盖戴近宗凡五支,堂居长。初,邑中大姓赂堂,攻煤于其祖茔之侧。诸弟畏其强,莫敢争。无何,地水暴至,采煤人尽死井中。诸死者家,群兴大讼,堂及大姓皆以此贫;堂子孙至无立锥。戴乃堂弟裔也。曾闻先人传其事,因告翁。翁曰:“此等不肖,其后乌得昌!汝既来此,当勿废读。”因饷以酒馔,遂置卷案头,皆成、洪制艺,迫使研读。又命题课文,如师教徒,堂上烛常明,不剪亦不灭。倦时辄眠,莫辨晨夕。翁时出,则以一僮给役。历时觉有数年之久,然幸无苦。但无别书可读,惟制艺百首,首四千余遍矣。翁一日谓曰:“子孽报已满,合还人世。余冢邻煤洞,阴风刺骨,得志后,当迁我于东原。”戴敬诺。翁乃唤集群鬼,仍送至旧坐处。群鬼罗拜再嘱。戴亦不知何计可出。
先是,家中失戴,搜访既穷,母告官,系缧多人,并少踪绪。积三四年,官离任,缉察亦弛。戴妻不安于室,遣嫁去。会里中人复治旧井,入洞见戴,抚之未死。大骇,报诸其家。异归经日,始能言其底里。自戴入井,邻人殴杀其妇,为妇翁所讼,驳审年馀,仅存皮骨而归。闻戴复生,大惧亡去。宗人议究治之,戴不许;且谓曩时实所自取,此冥中之谴,于彼何与焉。邻人察其意无他,始逡巡而归。井水既涸,戴买人入洞拾骨,俾各为具,市棺设地,葬丛冢焉。又稽宗谱名潜,字龙飞,先设品物祭诸其冢。学使闻其异,又赏其文,是科以优等入闱,遂捷于乡。既归,营兆东原、迁龙飞厚葬之;春秋上墓,岁岁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