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栖

就故事的表层来说,讲的是一个书香门第的子弟娶了两个女道士的故事,情节颇富于传奇色彩,真毓生与道姑陈云栖的爱恋曲曲折折,虽然发生的地点是“吕祖庵”——名为道观,实为色情场所——而真毓生和陈云栖出污泥而不染,真挚纯洁,于颠簸离散间互相追索探寻,始终不渝,终于结为夫妻。故事的立意明显受有明代传奇《玉簪记》的影响而在情节的离奇曲折上充分发挥了小说的优长。

书香门第子弟娶一个女道士为妻已属新奇,而真毓生竟然娶了两个女道士,当然更为新奇。娶两个女道士的原因,固然是情节的翻新花样,而更深层的原因是真毓生的母亲对于陈云栖的为人觉得有缺憾,即“弹琴好弈,不知理家人生业,夫人颇以为忧”。以致说“画中人不能作家,亦复何为?”——这大概也代表了蒲松龄对于婚姻中的一类女性的批评。《聊斋志异》中的女性按照性情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浪漫的吟诗弹琴富有才艺的女性,一类是现实的持家理财温谨能干的女性,在《陈云栖》篇,蒲松龄把两类女性集合于一家之中,实际上展现的是他对于两类女性合二为一的理想追求。

真毓生,楚夷陵人,孝廉之子。能文,美丰姿,弱冠知名。儿时,相者曰:“后当娶女道士为妻。”父母共以为笑。而为之论婚,低昂苦不能就。生母臧夫人,祖居黄冈,生以故诣外祖母。闻时人语曰:“黄州‘四云’,少者无伦。”盖郡有吕祖庵,庵中女道士皆美,故云。庵去藏氏村仅十余里,生因窃往。扣其关,果有女道士三四人,谦喜承迎,仪度皆雅洁。中一最少者,旷世真无其俦,心好而目注之。女以手支颐,但他顾。诸道士觅盏烹茶。生乘间问姓字,答云:“云栖,姓陈。”生戏曰:“奇矣!小生适姓潘。”陈赪颜发颊,低头不语,起而去。少间,瀹茗,进佳果。各道姓字:一,白云深,年三十许;一,盛云眠,二十已来;一,梁云栋,约二十有四五,却为弟。而云栖不至。生殊怅惘,因问之。白曰:“此婢惧生人。”生乃起别,白力挽之,不留而出。白曰:“而欲见云栖,明日可复来。”生归,思恋綦切。次日,又诣之。诸道士俱在,独少云栖,未便遽问。诸道士治具留餐,生力辞,不听。白拆饼授箸,劝进良殷。既问:“云栖何在?”答云:“自至。”久之,日势已晚,生欲归。白捉腕留之,曰:“姑止此,我捉婢子来奉见。”生乃止。俄,挑灯具酒,云眠亦去。酒数行,生辞已醉。白曰:“饮三觥,则云栖出矣。”生果饮如数。梁亦以此挟劝之,生又尽之,覆盏告辞。白顾梁曰:“吾等面薄,不能劝饮。汝往曳陈婢来,便道潘郎待妙常已久。”梁去,少时而返,具言:“云栖不至。”生欲去,而夜已深,乃佯醉仰卧。两人代裸之,迭就淫焉。终夜不堪其扰。天既明,不睡而别。数日不敢复住,而心念云栖不忘也,但不时于近侧探侦之。一日,既暮,白出门,与少年去。生喜,不甚畏梁,急往款关。云眠出应门,问之,则梁亦他适。因问云栖。盛导去,又入一院,呼曰:“云栖!客至矣。”但见室门閛然而合。盛笑日:“闭扉矣。”生立窗外,似将有言,盛乃去。云栖隔窗曰:“人皆以妾为饵,钓君也。频来,身命殆矣。妾不能终守清规,亦不敢遂乖廉耻,欲得如潘郎者事之耳。”生乃以白头相约。云栖日:“妾师抚养,即亦非易。果相见爱,当以二十全赎妾身。妾候君三年。如望为桑中之约,所不能也。”生诺之。方欲自陈,而盛复至,从与俱出,遂别归。冲心怊怅,思欲委曲受缘,再一亲其娇范,适有家人报父病,遂星夜而还。

无何,孝廉卒。夫人庭训最严,心事不敢使知,但刻减金资,日积之。有议婚者,辄以服阕为辞。母不听。生婉告曰:“曩在黄冈,外祖母欲以婚陈氏,诚心所愿。今遭大故,音耗遂梗,久不如黄省问;旦夕一往,如不果谐,从母所命。”夫人许之。乃携所积而去。至黄,诣庵中,则院字荒凉,大异畴昔。渐入之,惟一老尼炊灶下,因就问。尼曰:“前年老道士死,‘四云’星散矣。”问:“何之?”曰:“云深、云栋,从恶少去;向闻云栖寓居郡北;云眠消息不知也。”生闻之,悲叹。命驾即诣郡北,遇观辄询,并少踪绪。怅恨而归,伪告母曰:“舅言:陈翁如岳州,待其归,当遣伻来。”逾半年,夫人归宁,以事问母,母殊茫然。夫人怒子诳;媪疑甥与舅谍,而未以闻也。幸舅远出,莫从稽其妄。

夫人以香愿登莲峰,斋宿山下。既卧,逆旅主人扣扉,送一女道士寄宿同舍,自言:“陈云栖。”闻夫人家夷陵,移坐就榻,告愬坷坎,词旨悲恻。末言:“有表兄潘生,与夫人同籍,烦嘱子侄辈一传口语,但道某暂寄鹤栖观师叔王道成所,朝夕厄苦,度日如岁。今早一临存;恐过此以往,未之或知也。”夫人审名字,即又不知,但云:“既在学宫,秀才辈想无不闻也。”未明早别,殷殷再嘱。夫人既归,向生言及,生长跪日:“实告母:所谓潘生,即儿也。”夫人既知其故,怒日:“不肖儿!宣淫寺观,以道士为妇,何颜见亲宾乎!”生垂头,不敢出词。会生以赴试入郡,窃命舟访王道成。至,则云栖半月前出游不返。既归,悒悒而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