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番外·我·画家(三)

时间正如一条不停塌陷的赛跑道。它永无止境,偶有弯道,意识仅足以支撑人在其上短暂停留。

而我如今,已不能称之为“人”。我如一粒浮沫,粘附在跑道的弯道剖面上,于沦没等待塌陷的过程中,见前方有人踽踽独行。

却不知怎的那人察觉到我,他回头的瞬间,是我二人于时空错缝中对视的瞬间。

我背后是几近崩塌的隧道,和绝无可能再有已知的混沌黑暗。他不会不明白这是什么,纵如此,仍逆着时间向我走来。

有一瞬间我感觉到疼痛,将被吞没的疼痛,难以发声的疼痛,心脏长在身外侧的疼痛,未知的疼痛。

我试图问出答案,蜡烛,什么是蜡烛。我,为什么是我。

随后我被惊醒。

画家在我身旁的沙发上翻过身,左手垂落在地。

原来这次换我做梦了。

我看着画家掉落在地板上的左手,掌心烫伤的血痂已完全凝固。画家时而昏睡,时而翻身清醒。他在这个白天莫名不愿醒来,却又睡得相当不安稳,蜡烛外芒随之忽隐忽现。

当他真正睡着时,食指蜡烛会被逐渐占主导的潜意识点燃,这时我可以走近画家的梦中。真奇怪,蜡烛如同烙印被刻入画家食指刺青中,竟也是他真正潜意识的外现。

画家翻来覆去地做梦,我则一次再一次接触那摇曳的烛火。我试图在画家的梦中找到蜡烛的最终解释。

第一个梦十分短暂。我闯进去的瞬间开始飞速坠落,仅感受到一片翻来覆去地天空和强劲的空气流速,随后我被弹了出去。梦醒了。

第二个梦亦十分短暂。我起先看到了海面,深蓝色碎玻璃一样的海面,随后又看到了一艘船,一艘载满玻璃的纸做的船。一个全身水银状的人站在甲板边缘,看轮廓像一个女人。她拧曲着四肢,极不协调地颤抖着,接着落入海中,身体摔碎在汪洋无垠的玻璃上,发出刺耳又惊悚的破碎声。这时梦又醒了。

纵我不是画家,我依然感受到了梦乍一惊醒时那种异常糟糕的感觉。画家从沙发上支撑起来,搭着胳膊静坐片刻,沉凝着视线,开始打量桌面。

画家随手扫掉桌面乱七八糟的垃圾,在几层塑料袋底下翻出一个药瓶。

他从药瓶里倒出几粒扔进嘴里,就着手边的液体咽了下去。随后,画家满身疲态地翻过身,再次陷入沙发中。

折磨了半个白天,没有梦是好的。

画家仍执意想要入睡。

我不确定在梦里,画家是否能意识到有“他人”的存在。亦或者,他仅仅是想梦到谁。

我顺着他逐渐趋于平稳的呼吸声中,掌握住了那蔟烛火。

这一次梦终于不再支离破碎。

我出现在一个倾盆大雨的夜晚。

雨水毫不留情地浇灌在我身上,周围随处可见滑腻的石子路和古老的欧洲建筑。我站在一扇轻掩又沉重的门前,光线顺延门缝透隙在外。

又是一扇门,不知有什么,画家又是否在里面。

推门进去,明艳的灯光一瞬间晃住了我。这扇门后与之前门后的世界大不相同,没有骷髅和蕾丝墙花,更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这仅仅是一个异常明亮的房间,整面墙壁由白炽灯泡组成,找不到分毫暗角,好像曝光过度的照片。

太亮了,显得一点余地都没有,仿佛梦一张白纸。

我在这个富丽堂皇的房间角落里发现了画家。画家装扮得活像生活在好几个世纪之前的人,他全身湿透,也像是刚从雨夜中闯进这间屋子不久,麻布包裹被雨水浸透,里面装着些瓶瓶罐罐琐碎品。画家腰上别着一根镰刀,衣服结实且老旧,此时正萎靡地坐在角落里,手里拿着两块全是水的打火石,像个饱经沧桑的中世纪农奴。

他低头忙着摆弄手里的打火石,很专注,并未发现我的存在。

我走近时,发现画家面前摆着一根短小的蜡烛。

蜡烛!这是梦里第一次出现蜡烛,这房间一定有其特殊意义。我蹲在画家身边,画家正在用手碰撞两颗尚且滴着水的打火石,试图点燃这根蜡烛。

虽然知道交流可能没有意义,我仍尝试性开口,争取让自己的话符合这场语境。“你知道这样是没用的,对吗?这样不可能点燃蜡烛。”

画家没有抬头,他手上忙碌着碰撞打火石,但没有无视我,而是答非所问地对我说,“旅人,总是你们。雨夜中的旅人,不愿睁眼的过客。不要在这里过夜,这里是我的房间。”

我俯身观察他,发现画家闭着眼睛。

他闭着眼,在灯光通明的房间里,尝试点燃一根无法被点燃的蜡烛。

一如既往,梦透着古怪,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画家下了这句逐客令就不再理我。他反复地摩擦打火石,做着徒劳无用的工作。我不想浪费机会,遂观察起这间屋子。亮,真的亮。光线饱和到刺眼,几乎令人感到不适。画家既说这间屋子是他的,就说明在这个倾盆大雨的环境中,他没必要再走出房间。那为什么要点蜡烛,在如此明亮的房间,再点蜡烛岂非多此一举?这一举动又仿佛是某种仪式,我试着以现有条件开始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