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永夜之行
祁遇川在正午的阳光中醒来,他探手摸到辛霓不在,倏地从床上翻了起来,赤着脚满屋子寻她。他明明知道她插翅难逃,但经历过一次失去,他难免神经过敏。
他在顶楼的阳光房里找到她。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裙子,踮着裸足将泡了水的《圣经》一页页贴在玻璃上晾晒。他暗暗松了口气,走到她身旁,同她并肩仰望玻璃墙上密密麻麻的书页:“我奶奶也信这个,她不识字,却能把这本书背下来。我是听着这本书长大的。说来也奇怪,这上面所有字我都认识,却怎么看也看不懂。”
这是祁遇川第一次跟她提起他的家人,他的眼睛里有一丝罕见的暖意。辛霓淡淡地回道:“因为你不‘认识’神,神也不愿意让你领受。”
祁遇川仰起头,眯着眼睛看外面的白亮日头:“你们认识神,又得了什么好处?”
辛霓无视他咄咄逼人的态度,不疾不徐地说:“没什么好处,但当你一个人走夜路时,神的话语就会变成脚前的灯、路上的光。”
祁遇川听了,像是有所触动,阴郁深沉的脸上有了丝感情波动:“等你走惯了夜路,你会发现你什么都不需要,你自己就是光。”
如果换一个人对辛霓这样说,辛霓会在心里笑他矫情,但这话是祁遇川说出来的,她内心其实是震颤的。她默默将一页圣经贴上玻璃,没有回头:“祁遇川,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的家人呢?”
听她这样问,祁遇川略显迟疑,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开了口:“我的家人都已经死了,若你问的是血缘意义上的家人,我还有一个哥哥活着。”
辛霓想到了什么,手顿在了半空,缓缓回过头,用一种极富穿透力的眼神望着他。
“他的名字叫高衍。没错,就是你最好的朋友,高衍。”
这个名字如惊雷般让辛霓震颤,她恍然大悟了。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那种感觉就像她一直在一座歧路众多的迷宫里绕行,绕得筋疲力尽近乎绝望时,突然看见一扇黑沉的大门朝她打开。但这扇门的打开不但没有解除她无路可行的恐惧,反倒引起她新的恐慌。
“第一次知道高衍的存在,是我十一岁那年冬天。我记得那天是冬至,我妈和我外婆包了饺子,炖了羊肉汤等我爸回来吃饭。汤热到第三回,我爸回来了,带着一个很瘦的男孩。他跟我妈说:‘静雪,我们离婚吧。曹杨街那两套房子给你,凯旋路、长乐路的铺面也给你,你带小川他们搬出去。’他的解释是,他找到此生最爱的女人了,那个女人未婚生了他的儿子,吃了很多苦。他想弥补她,所以必须离婚。
“我外婆听完气得发了疯,大骂他没良心——我爸是入赘进我家的,他能有后来的成就,多是靠我外公在世时的提携。我爸铁了心,任凭我外婆怎么哭闹辱骂,都坚持要我妈同意离婚。
“我妈同意了,她虽然软弱,但当了一辈子官家小姐,那点傲骨还是有的。她没有带我搬去曹杨街,而是带我们回了连云港老家。回去不久,我妈就得了抑郁症。那时候,我们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那种病会死人,只眼睁睁看着她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阴郁。第二年冬至,她又包了饺子,炖了羊汤,她静静看我吃完,摸了摸我的脸说出去买点黄酒。但她骗了我,她没有去买黄酒,而是去了铁路上。我担惊受怕地等了一夜,天还没亮,就等到警察让我去给她收尸的消息。”
祁遇川面容很平静,像说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你知道卧轨自杀的人,最后是什么样子的吗?他们会被火车铲飞出去,分成几部分挂在树上、山石上……”
辛霓骇然捂着口鼻,哀求道:“你别说了!”
“看到她尸体那一瞬,我只有一个念头——复仇!但那时候的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复仇,只能压抑着心里燃烧着的火,按部就班地读书、生活。我妈过世不久,我外婆就病倒了,拖了半年,她也跟着走了。料理完她的后事,我回了上海。当时我的想法是,无论如何也要求我爸收留我,只要能留下,我就有报仇的机会。
“我回上海那天,我爸请我在外面吃了个饭。不久他告诉我,他已经安排好司机送我回苍南,让我即刻启程。就这样,我被他赶出了上海,回到了奶奶家。我奶奶家在苍南县渔寮乡,那是一个和龙环岛类似的渔村。渔村的生活很清贫,我和奶奶相依为命,生计困顿。那时候我才彻底将我爸看透,他不单是对我妈和我冷情,他对一切没有利用价值的人都冷情。我越来越替我妈不值,报复的欲望也越来越强烈。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去了上海。我白天都潜伏在曹杨街的旧居里,一到晚上就去别墅附近转悠。有天,我刚走到别墅门口,天上下起了暴雨,我被淋得浑身湿透,却看见赴宴而归的他们三人。两年多不见,高衍变化很大,长高很多,也不再畏畏缩缩。我爸是真疼他,下车时,自己淋着雨帮他撑伞。见到他们一家其乐融融,我热血上了头,提着一把水果刀就往那边走去。就在这时候,一个人从背后拉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