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永夜之行(第3/5页)
“律师为我奔走了几次,但到最后,高衍还是没有出庭为我作证。我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被送去了少管所。少管所的日子很不好过……”
岂止是不好过?进过少管所的人永远无法想象一群少年,竟会有比成人更邪恶残酷、更人性崩坏的内心。刚进去那几天,他被孤立在一个角落,每天听那群少年高谈阔论自己在外面犯下的辉煌事迹。他们的罪名各有不同,有的是抢劫杀人犯,有的是行凶滋事犯,有的是惯偷,有的是强奸犯。
最初靠近他的是那个十六岁的惯偷,他对他编造了一个凄惨的童年,用一些相对善意的举动赢得了他的同情和信任。苦闷的他对他兜了底,并将他引以为朋友。但没多久,他就发现那个朋友的目的是为了骗取他的食物。他拒绝这种利用,同他断了交。那人转身便将他的底子抖了出来。
一个连绑架都未遂的人,自然成了狼群眼里的羔羊。他们不再忌惮他眼底的黑暗,开始明目张胆地殴打、欺辱、虐待他。他从没放弃过反抗,因此常年遍体鳞伤。看守所里肮脏闷潮,他的伤口总是发炎、化脓,与此同时,他的身上总是不间断地往外冒出大片大片的湿疹。他在灼热的痛与痒中挣扎了半年,像是受到了驯服,他内心时刻叫嚣的仇恨、悲愤渐渐平复了下去。他开始想要活下去,活得舒服一点。想在监狱里过得舒服点,他就必须比那些人更狠。他逮着了个机会,对那个骗过他的惯偷下了手。积怨如火山爆发,他野兽一样骑在他身上殴打他,用牙齿撕咬他。那帮少年受到了挑衅,一窝蜂扑上来群殴他。他豁出命一般和他们对打,数不清的拳脚落在他身上。他一次次被打趴在地上,一次次又朝那群人扑去。打到最后,连那群人都胆寒了。其中一个人叫了狱警……
他被送去狱内诊所隔离治疗,挂了五天盐水,浑身上了多处夹板。他有了一周的自由和安适。正是那一周,让他刻骨铭心地懂得自由和生活该用什么去换。
回到监狱后,他受到了处罚,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一个人敢来招惹他。让他觉得讽刺的是,当他的内心彻底适应这所监狱,那些奇痒无比的湿疹便再也没发过。
为了早点从监狱出去,他任劳任怨地做上头分配下来的工作。工作以外的时间,他便乐此不疲地去图书馆看报、背书。他记忆力很好,凡是过他手的书,从《牛津字典》到《孙子兵法》,从《国富论》到《经济学原理》,他都能做到韦编三绝,倒背如流。
每当夜幕降临,他就挺尸一样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回顾他从外公、父亲那里耳濡目染来的政道、商道,然后结合他读的书,做进一步的参悟、分析。入睡前,他会感性地透过头顶的小窗仰望一阵星空。监狱的日子太过黑暗,哪怕是白天,他都觉得特别黑,所以他尤其珍惜他能看到亮光,哪怕只有星星点点的亮。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在世上另一处,有一个女孩和他一样过着被囚的生活,他们也许看过同一片星空——无论他们的人生多判若云泥,但当他们仰望星空时,心里头所渴望的那些东西应该都是别无二致的。
一年后,表现良好的他依法获得了减刑,他实际上只在监狱待了三年,就刑满获释了。出狱当天,奶奶一个人来接的他。她领着他去吃了碗大排面,然后给了他一个联系方式。奶奶告诉他,大饥荒那年,她家族里有一支亲戚逃难去了镜海,几十年里都杳无音信。但前几年,那一支竟有个后人回了渔寮乡。那个叫祁阿四的人认祖归宗后,一直留在渔寮做倒卖海鲜的行当。
他不解奶奶的意思,也不明白奶奶为什么会跟他提起这个人。奶奶又告诉他,他坐牢这几年,她一直在为他出狱后的生活发愁,同时又担心他想不开,再次走上报仇的不归路。思来想去,她决定让他换个地方、换个身份重新开始人生。她给了祁阿四一笔钱,托他帮了个忙。
他很快便猜到奶奶托祁阿四帮的忙是什么。他没有说话,默默将面连汤带水地吃完,然后点了点头。
祁遇川略去了这段阴暗混乱的回忆,有几分疲惫地继续说:“出狱后,我在渔寮待了一段时间。我上了一艘去日本采珊瑚的渔船,九死一生地跑了一趟。在渔船上,我想得最多的人就是尹青蕙。我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到那件事的影响。从日本回来后,我拿赚回来的钱帮奶奶修葺了房子,然后开始准备跟祁阿四去镜海的各种事项。临行前,我抽空去了趟上海。我在别墅附近蹲守了很久,始终没有看见尹青蕙。
“我有些失落,也有些不甘心。我直觉她不会就这样消失,便去了趟曹杨路的旧居——那里曾是我们见面的地方。很幸运,那套房子还在,我爸对它讳莫如深,一直放空着它。我翻墙进去后,很快就在一棵树上发现她留给我的标记。我挖出一个铁盒,铁盒里面全是她写给我的信。我感动得厉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地想起她的面容、她的微笑。她在最后一封信上留下了一串手机号码,并告诉我她准备跟她爸去镜海谋生。我是个顶不相信缘分的人,但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我与她之间有命定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