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之二十八 殁日

原纤映一封密函措辞得体,优雅从容,却掩盖不住其下渗出的一股鲜烈的血腥气味。

她在信里向莲见提出,愿意与莲见划江而治,各立天子。

这是个莲见意料之中的提议。

非常简单,现在双方都没有再战的能力了。

燕家水军已被击破,沉家也是一样,中间横亘着燕容与的军队,谁都讨不了好去。

至于燕容与,他就是个平衡的棋子,他所要做的,就是代替即将覆灭的沉家,接着守护将颓的朝廷。

而燕家未灭,燕容与便只能和朝廷合作,这中间制衡微妙,怕是纤映一开始就想好了。

原纤映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彻底地消灭莲见,因为这样对她而言毫无好处。

若燕家被彻底消灭,沉家未灭,沉羽就会毫不犹豫立刻反戈一击,杀了她;若是燕家和沉家都灭了,燕容与那样的心性,大概会立刻挥军入京,做第二个燕莲见。

所以,最妥当的方式,莫如现在。

莲见没有再攻的资本,燕容与没有背叛的资本。

这个平衡,维持得当,大概三五十年没有问题,而至于三五十年之后,原纤映怕已死了,便和她再无相干。

她很清楚,这样局面,可以做半个帝国的女主人,是她能获得的最好的结局。

原纤映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彻头彻尾的自私自利,而且不加掩饰。

而莲见在心机毒辣上,远远比不过原纤映,所以才会被逼到今天这样地步。

莲见看完,她拢着袖子,轻轻地把密函放到灯台上燃了,她看着一捧灰白落灰,眼神说不上是冷又也不说上激动,只是有些空。

过了半晌,莲见试着活动了一下肩膀,点点头,淡声吩咐莲弦一句:“帮我备马。”

莲弦皱眉,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莲见有些费力地穿上鞋,慢慢直起腰,又说了一遍:“帮我备马。”

莲弦清雅秀丽的面孔,在灯光影动中忽然多了一分明灭不定的味道,她紧紧看着莲见,吐出来的话却和莲见的吩咐毫无关系。

“你可知,现在我四万大军必须要突破崖关,才能逃出生天?”

“我知道。”

“你可知,燕容与大军就在我后方虎视眈眈?他可不会管原纤映的计划!”

“我知道。”

“你可知,你的右手已经彻底废了?”

莲见沉默长久,忽然抬眼,那只已经废了的手,不自然地垂在右侧。她看着自己的妹妹,一双琉璃般的眸子,就一点点染上了一种灰色的绝望。

她伸手,左手紧紧扣住了妹妹的腕子,她试着开了一下口,声音喑哑,过了好一会儿,才安静道:“莲弦,我想见沉羽。”

莲弦几乎想跳起来把她一巴掌抽翻到榻上!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这么危急关头,她居然还想着见沉羽?!

莲弦几乎都要动手了,对上她那双眸子,却不知怎的,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了,手指动一下都不能。

她那个从小就隐忍坚毅的姐姐,此刻眼中,色若劫灰。

莲见的面孔惨白如纸。

莲见几乎有些结巴,她重复:“莲弦,我……我想见他。”

她最后的尾音轻下去,轻下去,轻得几乎听不到。莲见像个孩子一样惶急地加重了握在莲弦手上的力度,说:我想见他……我想见他。

在这一刹那,这个差一步就可以君临天下的女子,无助而无能,只能拉住妹妹的手,重复着她那一点小小的心愿。

“你若死了怎么办?”莲弦觉得自己这句话出口,就有了一种自暴自弃的意味。

莲见没有回答她,她只是轻轻一笑。

当时灯花一炸,她那样一笑,分明就有一种浸透一生的悲凉。

莲见那样一个人,在这一瞬,孤若将融的雪。

莲弦手腕上,分明是她一生的力量。

她能怎么办呢?莲弦这样想。心中忽然就有了一点酸楚。

她只能对着她的姐姐说一声,好。

不然,她还能怎么样呢?

那是她姐姐,她唯一的姐姐。

然后,她求她,她能怎么样呢?

莲弦只听到自己从胸膛深处有绝望一般的叹息喷薄而出,她退步,对姐姐说:“我和你一起去。”

莲见却笑了,她的笑容清雅得有若莲花。她终于放开自己妹妹的手,轻轻摇头,极低地说:我自己去,但是,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回来。

莲弦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她还能怎么样呢?

于是,这夜最深时分,崖关最偏僻,位于云山谷中,仅能余二人并行的城门之下,有人夜叩,呈上了一枚极其粗糙,刻着鸟羽的令牌,请求呈给沉羽。

接到这枚令牌的时候,沉羽正站在城墙上,眺望城下白浪滔滔。

他身边有点燃在城头的篝火,风吹得烈,篝火蓬蓬地跳着,映得他一张俊美面孔分外有了一种难言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