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四十八)尘缘容易尽
候天楼刺客在出石栅地后都会在道坛上领过一支死签,签上写着他们的死法。这做法一来是为了确立楼主威名,二来是为了让每个刺客据签解能各得其所。水十九当时抽到的签是“水鬼”,左不正说他是被溺毙的,于是往后但凡有走水路的活计他一概不接,为的便是避开水鬼晏公。
可纵然水十九向自己保证绝不会在今夜死去,玉乙未依然心头痛如刀割。他不禁胡思乱想,万一那死签上“水鬼”的意涵是水刑呢?候天楼刺客兴许会将身为叛徒的水十九捉起,施以滴灌之刑。且今夜疾风骤雨,哪儿也不缺水,水十九更是凶多吉少。
“我…我是不是做了错事?我没有带他一起逃,把他撇在原处……”玉乙未喃喃自语,悔恨而愧疚地咬紧下唇。
此时他与玉丙子两人同在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猛风暴雨从叶隙间狂烈袭来,衣衫吸饱了水,拖得他俩步履沉重。
水十九拦在他们后头,独自面对汹涌如潮的候天楼刺客,他们之间愈走愈远,直至水十九单薄的背影被夜色吞没。
玉丙子摇头,眼神空洞而落寞,“怎会是师兄你的错?真要说有错,我更是错上加错,不仅没学好救死扶伤的本事,还连累大家至此,害乙未师兄你伤了面貌,还让执徐师兄枉送性命……”
她叹着气,向黯淡的前方仰首。“但是如今再论谁的对错都已于事无补,咱们得先逃出去,不能辜负了师兄方才那位朋友的心意。”
满耳充盈着沙沙的雨声,像是从穹汉里落下的泪水。玉乙未皱起了眼,呜咽抹泪,像是小孩儿一般抽噎起来。
他不知道这个梦魇何时结束。从许久以前开始一切都似变了味,昔日能与天山门弟子谈笑耍闹的时光猝然飞逝,他身边的人一个借一个地逝去,独留他在这泥沼似的世间挣扎。
以前他总有着出人头地的心愿,想从天山门出去后随着武盟混,挣个盆满钵满,买个五进的敞阔宅子,好好供着他爹,再娶个富贵人家的小姐。他想做个去吃酒时能胡乱给赏钱的财大气粗的公子哥儿,在街上晃得呼呼生风。
现在玉乙未不想了。他只想回到刚入天山门的时候。那时他爹尚有满头青丝,皱纹寥寥几条。玉执徐还好端端地活着,依然每日清晨到内房前候他,与他打照面时肩上栖了一层薄雪。然后他会伸手掸下,并肩比足地与玉执徐一齐去武场前。
此刻他只想回到过去,回到谁都还在人世间的过去。
走了不知多久,暴雨依然滂霈,浇得他们身躯湿透,皮肉里都似是能拧出水来。路渐崎岖,泥淖难行。
两人摸到了外围的鹿砦,木桩子密密层层地立着,像一片树林。玉乙未拔剑费力地砍倒了几支,好不容易才清出一个小口,探头往外一看,却又怛然失色。起先他见这山驿中有坑道时便已有所猜测,这处是山民们采铜银矿时留下的探矿场,此时鹿砦外只见一个黑漆漆的大坑横在眼前,坑缘陡峭,仿若阴府大口。
从这处也许出不去,水十九给他们指了个大致的方向,可玉乙未转头一望,只见鹿寨犹如长蛇,蜿蜒到极目之处,也不知哪儿才是能让他俩逃出生天之处。
“师兄…师兄。”玉丙子摇了摇他的肩,将他唤回神。她睁着漆溜溜的两眼,略有些惊惶,“你还跑得动么?”
玉乙未低头看了一眼伤腿,血渗透了细布,被雨水洇湿后仿若一朵红云,稍一动弹便撕心裂肺地痛。他摇头,“怕是件难事。”
“可…可是……”少女迟疑着向后张望,颤声道,“他们——来了!”
甚至不用去问她话中的“他们”指的是何人,玉乙未便即刻心知肚明。转头一看,只见眼前忽而擦过一道寒光,竟是刀锋从鼻尖堪堪擦过。
刹那间,玉乙未冷汗直流,翻身挟住玉丙子往后一滚,挂着满身泥水惊魂未定地起身。他们身前闪出数条黑影,鱼施饿鬼、金银鬼、拔口恶鬼…张张鬼面齐聚眼前,摆得满目皆是。候天楼刺客无声无息地蹿身上前,剑光轮转,风声朔朔。
全都是候天楼刺客。恶鬼们群踞于枝梢、树后,涌动的黑雾间现出他们密密麻麻的身影。
玉乙未分了些心神往身后张望,却不见水十九的身影。霎那间密林化作黑魆魆的槛牢,仿佛四面八方皆是绝路。那重伤的刺客只有一人,又怎能抵得住这浩大敌势?
“水十九……水十九!”他绝望地叫道,却只听得林中幽幽回响,雨声簌簌不息。
无人回应。候天楼刺客们犹如默无声息的磐石,牢牢锁在他四周。水十九一定是死了,恶鬼们无情地践踏过他的尸首,此时冷酷地矗在他眼前。
小师妹猛然抱住他,往草坡里一滚。数支三棱箭镞插在玉乙未原先所在之处,箭杆密密麻麻。他俩滚到了坡下,葎草割伤了面颊手脚,浑身散架似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