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万艳书 下册》(14)(第4/8页)
“你们也是相处年久,就算不曾有过动心,好歹也有一丝半点儿的感情吧,何至于就这样贬损诅咒?”他稍一顿,添一句,“过了。”
每一次和尉迟度相处,对白凤而言都是一场“演出”;而白凤深知,最为逼真的演出其精髓只在于“火候”,哪怕任何一场戏稍稍“过了”,那么马上一整本大戏就会泄露出虚假得不得了的气息。这对随便哪一个戏子都是极其致命的失误,尤其当你的观众是尉迟度的时候。
但白凤却不是随便哪一个戏子,她是出类拔萃的戏后,她必须自己给自己救场。
房间中仍只有那一盏小书灯,但白凤却感到大戏台廓檐上的一溜儿大灯已一一亮起,白炽的灯光全打在她毫无油彩遮盖的素颜之上。她微微歪过头,好让灯光沿着她一边的眉角滑下,这样的光照会弱化她凌厉的眼与鼻,突出她丰厚的嘴唇与圆短的小小下巴,令她显得稚幼而无辜。她精准地控制着面部与喉头的肌肉,表情、眼神、念白、重音……精心设计又自然放松,凭着戏台上磨出来的经验,凭天赋与灵感。
“我这么说他可能是过了些,但……唉,以前吧,我虽瞧不起姓詹的,但对他也有些不落忍,毕竟是我白家先害了他全族,他才会变成只知借酒浇愁的废物。要叫我说,那真是个纯粹的可怜虫。但义父您这样英明天纵的人物却一而再,再而三叫我提防他,我才始终提溜着一根弦,唯恐是自己太天真,姓詹的只不过在我跟前装疯卖傻,实则怀着什么坏心眼儿。因此前一向他甩了我,和我妹子订婚,我马上当他是要借机摆脱监视,好对您有什么图谋,这才思前想后,下狠心把我妹子给活活治死……”
真情在瞬时间渗透了这一出假戏的里里外外,令白凤双目骤红,哽咽不成声:“怎料我妹子死后,姓詹的竟成了那个样儿,我方才闹明白他和我妹子是动了真格的。我恨透了自己,可我更恨他!义父,您说我待他过了,我也不否认,可您也替女儿想想,这个酒色之徒先是诱骗我年幼无知的妹子爱上他,白叫我错害了珍珍,还没过七七,他竟又觍着脸和您求我去给他老娘冲喜!要不是义父您非留着他一条命,我、我真恨不得亲手就把这酒疯子摁死在马尿窝里……”
但凡情势所迫,需要白凤在尉迟度面前变着花样地诋毁詹盛言、诅咒詹盛言,她的脚都会在地下乱划一通。可假若谁认认真真地细看,就会发现她来来回回划着一个“不”字。这本是儿童们的小花样:不管嘴上如何誓天赌咒,只要脚底下偷偷地写“不”,那就算是向神天鬼怪表白自个儿这话并不是衷心所发。为了保护自己的爱人,白凤只能比魔鬼还老辣,比儿童还幼稚。
尉迟度丝毫没注意白凤脚下懒懒散散的无谓动作,他只见她不停颤抖着,试图把满眶的怨愤和痛泪吸回去。他为人甚少动感情,而在所有的感情之中,他动用最少的大约就是“怜惜”;即便连下体插着根麦秸管度过的那一个月,[32]他对自己也没有过什么怜惜之情,但眼下,他却切身感受到了那一股拧动着心脏的酸涩。
这令他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于是僵硬地别开脸道:“别哭了。”
白凤熟悉尉迟度的脾气,因此马上就抹干了眼泪抬起头,“义父,您干什么非叫我忍着恶心嫁给詹盛言?他根本就犯不上您费神监视,不过是鸡毛蒜皮的东西。”
尉迟度笑了,但只听得见笑声,却不见丝毫笑容,“他可不是鸡毛蒜皮。詹盛言此人高不可及、深不可测。凤儿,你可知先帝的死因?”
白凤并不知尉迟度怎么会突然间扯出“先帝”,便只小心应道:“不是说先帝亲征被俘,宁死不屈而被敌军杀害,为国捐躯?但这与姓詹的有什么关系呀?”
这一问,深刻的笑纹才像刀痕一样割开尉迟度的脸庞。“大有关系。京师保卫战,最终的难题并不在主力被歼、粮草不继、士气低迷,而是鞑靼活捉了先帝,并示于城下。虽则那时皇长子已被拥立为帝,先帝则被奉为‘太上皇’,但作战时我军仍不得不对这一位太上皇投鼠忌器,故此大受牵制,眼看将不支。詹盛言作为总指挥,亲自在夜里点燃了十二门红衣大炮,对准城外的俘虏营猛烈开火,将以太上皇为首的一干人质统统消灭。次日他却宣称鞑靼首领因北京拒不开城投降,怒而斩杀人质,太上皇率诸亲贵大臣英勇反抗,我方炮兵亦试图救援,行动却以失败告终。詹盛言利用太上皇之死,号召士兵为君父报仇,鼓动他们全力出击,这才反败为胜。其时詹盛言与咱家可算是推心置腹,他亲口与咱家剖析利害,说太上皇一日受敌人所制,北京城就一日不保,迟早沦陷国破。就算以惨重伤亡换得太上皇平安归国,但国无二主,皇长子——也就是詹盛言自己的外甥,已经迫于形势承继大位,以太上皇惯听谗言的做派,必会对这个儿子以篡位论罪,再大举清算伪帝的同党;外乱未戡而内患再起,转眼就又将社稷倾危。詹盛言说,于公于私,太上皇必须死。他这样做的确是老成谋国,但同样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外甥和他那被推为太后的姐姐。这个酒疯子是个不折不扣的大人物,别看他每天都醉眼蒙眬,但他那对醉眼永远都不会闭上,一旦看准了时机在他那一边,他连弑君之罪都敢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