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万艳书 下册》(14)(第5/8页)
白凤的脑袋忽一阵剧痛,她模模糊糊地记起昨夜里自己已喝到神志不清时,詹盛言忽附过来在她耳边说:“凤儿,你可晓得先帝是怎么死的?他并不是死于乱军之中,而是我亲自开炮射死了他。他庸碌无识、昏残误国,以至于引发天怒,使他一国之君沦落为异族战俘。天意既如此,我自然顺天而为。可直到我杀了他,我才发觉,其实我早就想杀了他!这昏君听信谗言,杀害我父亲族人,苛待我姐姐,他借天意之手夺走了我的恋人,却又任由她死于非命!我终于叫他偿命了!凤儿,哪怕贵为天子,也为我的心上人偿了命,为了我的‘她’,什么我都做得出,什么人我也下得去手。”
他的每个字都直灌进她耳朵眼,又被堂前伶人们的歌乐之声统统淹没。他是笑着说的,她听了,也跟着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两个人就面对面地捧腹大笑,干尽了下一杯酒。
此际,白凤甚至不确定这已被酒精冲淡的一幕是不是真实地发生过,但冥冥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告诉她,詹盛言的的确确杀了皇帝,为他的家人,为了他的爱人。
“义父,”她用不着掩饰满脸的震惊,很直白地问,“詹盛言若果真犯下了弑君的大逆之行,您何以不直接就将他问罪论处?”
尉迟度轻声道:“因为咱家也是这一桩逆行的同谋。”
“这……怎么会?”
“拥立皇长子,咱家也有份。太上皇归国追究起来,咱家也逃不掉。所以咱家才会与詹盛言一拍即合,而且咱家也和他一样,假公以济私。”
“济私?义父,您与先帝之间竟也有什么私人恩怨不成?”
“不是我,是我、们。”
白凤首先留意到的,是尉迟度并未自称为“咱家”,而直接说了“我”;但她根本不懂这个“我们”指的是谁,以至于不自觉地朝两边瞥了一瞥,“我们?”
“我,还有你,所有像我们一样的贱民。”
白凤有些淡忘了自己的紧张,而完全被这一番言谈吸引。她目光炯炯地凝着尉迟度,不解地摇摇头。他再度笑了,笑容非常特别。
“咱家做御马监掌印之前,是在干清宫当值。先帝为人本来就昏庸乖戾,尤其在一位朝鲜国进贡的宠妃被太后私下处决后,更变得残暴无常,宫人一句话不对就要掉脑袋,至于挨罚受辱,简直是家常便饭。有一天,先帝在御花园散步,见路边有一泡没打扫的狗屎,便大发雷霆,命一个小火者[33]把屎吃掉。咱家看不
过劝了一句,先帝就说,既然咱家品级高,瞧不上狗屎,那就赏我龙溺。他叫咱家跪下,张开嘴,往咱家嘴里撒了一泡尿,‘都给朕咽下,一滴不许剩。’”
“这混账东西王八蛋!”白凤脱口而出,而后才惊觉,她骂的是皇帝。
尉迟度却点点头,“皇帝就是个王八蛋,还有他身边的贵戚、公卿……统统是王八蛋。这些人需要男人替他们做苦力,又怕自己的女人们被这些苦力玷污,就创造出咱家这样的‘阉人’。可他们这么热爱女人的贞操,却又造起一座又一座窑子,把你们扔进去。他们眼里头,如你我一般的贱民就根本不是人,只是个物件,旧了便换,老了便扔,不高兴便砸……咱家和你不过是他们的桌椅、碗碟、扇子、火炉,有时候还是尿壶——”
“是精盆。”白凤说,一点儿也不脸红,嘴角带着一撇讽刺的冷笑。
尉迟度也睨着她微然一笑,声调平静如恒:“这一群王八蛋。”
白凤想说:义父,您现在也是王八蛋中的一个;但她说的却是:“义父想说,詹盛言也是王八蛋中的一个。”
尉迟度的眼神中透露出对她聪明的赞许,不过他却摇了一摇头,“詹盛言,没人比他更有资格做个王八蛋。一落地,脚下的路就已经全铺好了金砖,这种人通常都不了解,也不屑去了解世界上还有我们这样的人,生来就没法子像他们一样走路。没有任何人会为我们自动让开路,即便我们拿自己的血汗和生死铺路,最终走到他们面前,他们也绝不会拿出一丁点儿像样的尊重。有哪位贵族会尊重一只没把儿的尿壶,哪怕是皇帝的尿壶?”
“义父,”白凤满面的情真意切,一把抓住尉迟度的手,“您不准再这么说自个儿!”
他把她手背拍了拍道:“如今天底下再没人敢这么说咱家,就连皇帝本人也要对咱家恭敬有加,但这不是尊重,这只是畏惧。在同詹盛言有过深交之后,咱家再不会把这两样儿混为一谈,它们间的区别就好比翡翠和玻璃那么明显。只不过从前,某些人拿赝品来打发咱家,现在,所有人都拿赝品来打发咱家,唯独詹盛言,他曾给过咱家真真正正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