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万艳书 下册》(14)(第7/8页)

他拉起她的手,两个人微笑着手拉手,相顾无言。

这本该是一个极其完美的收尾,假使尉迟度没有说出下面的一句话:

“你先去吧,义父还要写一封信。”

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白凤被重重敲打了一下,但她眼眸间只有一无所改的动容与感激。

“又是和川贵打仗的事儿吧?我来替您磨墨,”她细细磨好了一池浓墨,便敛衣退出,“女儿先出去了。”

白凤在书房的门外滞留了一刻,她机敏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只不过她彻底理解反了;这本该是什么也不做的机会,她却抓住它做出了一切。

她手脚利索地倒了一盏茶,又重新折回房中,把茶盏放去尉迟度手边,“喝些参茶,别太辛苦了,早些安置吧。”

她嘴里头说着话,一眼就瞧见尉迟度手底下摊着一张信纸,纸上另铺着一张挖空了许多格子的白纸,有的格子里已填好了字。白凤偷偷将桌面扫视一圈,看到砚台边无端端多出了一本《孙子兵法》。

她迅速将眼神移开,转投入尉迟度的眼中,又把双手环住他的腰一笑,“义父,好爹爹,女儿舍不得您,还是想让您再陪上我一夜。我先去卧房等着,您要来啊。”

她又留下临去秋波那一转,闪身而出。

晚一些,尉迟度果然来了。不过他并没有打开床下那一口箱子,他只是张开了双臂,拥抱她一同入眠。

重帷悄悄,半梦半醒时分,白凤感到尉迟度在静静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就好似一个老父亲怜惜地抚摸即将阔别的爱女。

大梦骤觉。

白凤发现自己并不在尉迟度的床上,却躺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之上,继而她就觉出浑身毫无寸缕、一丝不挂。随着她的惊醒,第一个路人注意到了她,随后越来越多的人看到她。他们向她逼上来,指着她议论纷纷,哈哈大笑。

白凤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惊恐之余,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去找詹盛言,如同猫狗要找主人、孩子想找妈妈。

她拼命地推搡开包围着她的人群,向前跑,跑得肺里头像是有刀子在搅动。但她在哪儿都望不见詹盛言的人影,四面八方只有一张张嗤笑而鄙夷的脸庞,无数的目光汇集成庞然光轮,它向她砸下来,她向它坠进去。

白凤尖叫着一跃而起,直接撞上了那一束厉光。

光芒消散又凝聚,却变得深黑安宁;白凤认出了尉迟度的眼睛。

“凤儿,做噩梦了?”

她不由自主扑进他怀里,再屏住呼吸,把这个怀抱想象成另一个人。是“他”在笼罩着她、围护着她,把她和失常的狂想隔离开,把她从她自己里救出来。

片刻后,白凤感到心神渐变得踏实,她轻推开尉迟度;床顶的夜明珠已清辉尽失,剩下一抹淡淡的宝光洒在他眉骨上,他的下半张脸则已被浓烈的朝阳围覆着,刚毅的面庞上一道道皱纹清晰可见,嘴角微微下垂,几乎有一种老人脸上所必带的悲哀意味。

白凤遮住嘴巴,将口内的茶饼吐进手心里,随手一抛,气息如兰地一笑,“我才做梦,梦见自己被一个大酒缸子满地乱滚地追着跑,直把我追上了花轿才算,这可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唉,我晚上就该上花轿了,可惜是嫁给那个酒疯子,要是……”她斜斜往上一扫,又垂眉自叹,“算了,反正您也不肯娶对食,我嫁谁不是嫁?咦,义父不用理政吗,怎么这会子还没走?”

“这就走。”尉迟度站起身,白凤这才注意到他已换上了常服[35],显然是早就起床了。他拉起她的手,牵着她往床外走去,“走之前,我想先看看你的表情。”

“我的表情?什么表情?”白凤有些迷糊,随后她就住了脚,倒抽了一口气。

吉祥如意的明窗窗格在地下划出深一道浅一道的影痕,守夜的十多名太监与侍女齐刷刷立在地下,地下摆着一溜儿朱漆大桌,桌上是一只只漆盘、大盒与锦匣,皆放置着衣装头面,从最里头的汗衫、衬裙、中衣、交领直到最外层的大礼服,连同头上、项上、手上、指上的各色装饰一应俱全,宝光炫耀,缤纷如虹。

太监与使女们随白凤的目光所及,把漆盘上的衣饰一一捧起来展开:一条

洁白如酥的玉革带,一双镶着碎宝石流苏的并蒂百花登云履,一幅钉满了金珠与珍珠的团鹤霞帔,其下摇摇地垂悬着硬红宝石与珠翠交织的同心鸳鸯帔坠,其余绶带花结更不可胜数。然后是一件大红颜色的通袖喜袍,袍肩金襕云纹,胸口织绣着五彩正蟒,护以四合如意八宝连云,合身又飞满孔雀羽毛所织的凤凰,每只凤凰的口内衔一串珍珠璎珞,无数的珠络微微摆荡着,发出淅淅沥沥的轻音。蟒袍另一边是一条砂绿[36]妆花织金襕裙,裙门四爪蟒龙[37],左右翔凤飞翟,覆七彩流云,坐寿山海水,其间宝珠宝莲、如意方胜等纹样亦皆缀以五色米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