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第2/2页)

男人至今都还记得那场景,充斥着浓烈血腥味的黑暗牢狱中,所有犯人无论年纪大小全都垂着眼睛静默着,血肉之躯好像变成了坚不可摧的金铁,老人披坐在角落中,从那沉默与愤怒中生出一股悍然的力量,那是金诏狱有史以来最荒诞的一幕,遍体鳞伤的犯人脸上不见恐惧,反倒是他们这群施暴者战战兢兢地站着,简直要不知所措了。

可惜血肉之躯终究成不了金铁,那些人最终大多死于酷刑,“罪不容诛”的太子自焚而死,不肯坦白的党羽尽数伏诛,叛乱也随之草草结束。

但男人却一直忘不了那群人的样子,他曾经觉得武力可以征服一切,但那天他觉得自己渺小极了,那群人哪怕到死眼中仍是有种让人不敢直视的光,他从未没见过,一种直击灵魂的震撼让他几乎无法握住手里的屠刀。

很多年后,男人看到一首诗,“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他脑海中骤然又浮现出了当年所见的那画面,那真是浩然正气、群星闪耀。

男人并不能违抗上面的命令,于是多年来他选择用另一种方式来委婉地表达着自己的愧疚。他无意中打听到老人爱吃城东那家无名小店的糕点,于是十五年来每天借着职务之便为他送一份。

就在他将要无声无息地退出去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男人单手抓着铁门,皱着眉朝外喊了一声,“怎么了?”

“大人!御史台来人了!”

“大清早来做什么?”

“不清楚!”

“出去接人!我就来!”男人把牢房大门重新锁上,大步出去了。

过了小一刻钟,男人重新走回来,他的脸色微微发白,一大群人出现在牢门外,他们全都望向那个被遗忘了十五年的老人。

“就是他?”

“是。”

老人像是没有注意到外面的变化,他还是闭着眼睛专心致志地写着字。

夜晚,忙碌了一天的李稚从府库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忽然他看见对门的杨琼正在院子里鼓捣着什么,仔细看去,他正在专心致志地种一棵……那是枇杷树吗?

李稚觉得他这个邻居真的好有意思。

杨琼一抬头看见李稚,两人共住一间院子,抬头不见低头见,如今已经很熟悉了,他招招手让李稚过来,帮着自己一起种树。

“唉,不想当官了。”杨琼叹了口气,抬手往坑里随意地洒了点土,“想回老家去。”

李稚前两天与他闲聊才知道,弘农杨氏是关西四大姓之一,杨琼原是杨氏旁支一个没什么地位的庶子,凭借着这层淡薄的血缘关系在盛京谋了个户部小吏的差事,在来京之前他已经娶妻,如今新婚燕尔分居两地,家中矛盾不断,杨琼三天两头为这事叹气。

杨琼支着手道:“这年头做官真是耽误大好年华。”

“怎么了?”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庸庸碌碌,蝇营狗苟。”杨琼轻笑着拍了下手上的土,看向李稚时却又没了声音,还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啊,这盛京活得最自在的大约就是如李稚这般的无名小吏了,反正这出身也没什么升迁的指望,不用操心上面的动静,风来逐风走,水来水自流,也是种难得的福气。

李稚道:“你会辞官回乡去吗?”

杨琼摇了下头,“哪有这么容易?”又问他,“说起来,你怎么会想到背井离乡地来盛京做官吏?”

李稚想了想,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没有来过盛京,我想看看它是什么样子的。”

杨琼来了兴趣,“那你是看过了,你觉得这儿怎么样?”

“我觉得都很好。”

“怎么个好法?”

“天朗水清,太平气象。”

杨琼闻声笑了出来,他点了下头,“是好的。”若是能一直这么觉得,那是真的好。

李稚帮他种好枇杷树,两人一起站在树下抬头望去,月白风清,枝叶扶疏。

“这么好的天,今晚喝酒去?”

李稚拍着袖上泥土的动作一停,“啊?我不怎么会喝酒。”

杨琼笑道:“没事,多喝喝就会了,没见到清凉台那些世家大族每日流水般的筵席?盛京人就没有不会喝酒的,你要在这儿当差,那就从现在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