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你得警醒些,吏部这手假途伐虢可是冲着你来的。”
国子监内院的堂屋,姜文瑞轻轻敲了敲卓思衡面前的桌子,语气比平时严肃不少。
“是假途伐虢也好暗度陈仓也罢,我并不担忧自己的处境。”卓思衡似乎是下意识看向窗外,“可此举势必卷入许多无辜之人。”
“你心中清楚没有用,可有应对之策?”姜文瑞第一次在卓思衡脸上见到如此隐忧的表情,心中也泛起一丝不安。
“很多事不是有应对之策就能处理的。”卓思衡见姜文瑞这般,反倒笑言宽慰道,“有些办法越是当场想越是见效快。”
“你素有急智,我不该替你杞人忧天,只是我隐约觉得事情凶险是因为那姓曹的未必有眼界和谋算想出如此直奔要害而来的法子。你说,他背后是否有……”
“姜大人!卓大人!你们快出来看看!”
姜文瑞的话被突然闯入的一个刀笔吏打断,此人急得面色青白,礼数都不顾,卓思衡便明白该来的还是来了。
“大人,若信得过云山,一会儿且请听我先言。”卓思衡先一步拦住急切往外赶的姜文瑞低语道,“切记勿要急躁。”
“好,就依你的意思。”
二人自内堂而出,经前院出到外院,只见整个压阑石铺就的宽敞空地上跪满了国子监太学的各级官员与吏员,上到监丞主簿、学正学录,下到博士及一干笔吏,一个挨着一个,或跪或泣,一时之际到处哀声连连、叹息阵阵。
“有话也不该跪着说,先起来罢。”卓思衡轻声道。
“这是在做什么样子?往来学生看到像什么话?”姜文瑞听卓思衡开了口才说道,“若为公事而来,这样岂成体统?”
“大人!我们来此只是想求条活路,绝无他想!”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
“仁义礼善之于人也,辟之若货财粟米之于家也……”
“请大人慈怜我们!”
……众人一言一语之混乱,姜文瑞自入国子监来见所未见,他正欲开口训斥,却见卓思衡朝前一步,自台阶上坐下,一手肘横撑于屈前膝盖之上,平心静气道:“求人帮忙总得先说说帮什么不是么?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倒是让我摸不着头脑了。”
众人安静下来,跪在最前的主簿在与四周确认了目光后,拜道:“卓大人,吏部此次中察是冲着我们国子监各人来的,我们因吏学一事得罪吏部,如今身家性命都握在人家手里,该如何是好啊!”
卓思衡沉吟片刻道:“是了,吏学一令自我而出,吏部若要寻衅,也该是对我,你们都是被我连累得惴惴不安,对么?”
人皆以为卓思衡会打哑谜混弄过去,将责任推给各人分担,却未曾想到他直话说了众人心中所想,一时因方才主簿禀告后而又一言一语吵闹的院子重新安静下来。
“诚然,此事是我之责,我开罪吏部,他们动用中察之权就是拿诸位国子监官吏的前程和身家来要挟,但如有越矩,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弹劾上书奏对请旨,我都会去做的,你们不必忧心至此,到底我还是头一份呢。”
卓思衡今日的声音要轻柔许多,但跪求众人听着却不似安慰,倒像心里没底的虚弱。
“大人勿要玩笑!您是圣上信任的近臣,是朝野内炙手可热之人,即便您被吏部直指兵锋,圣上也会保你安泰,但我们……圣上怕是我们的名字都不知清楚,若要息事宁人,便只有我们当了垫脚,到时候我们该如何是好?”
“大人您说得轻巧!我们谁不是寒窗十年熬到了今日,只盼能早日告老安度余生,谁又没有一家子人指望着过活?”
“是啊!大人,我们若被吏部以恨报复,那又该如何自处?”
姜文瑞越听越气,但想起卓思衡的叮嘱,只能忍住。
卓思衡却比他平静得多,这个被迫置于风口浪尖的年轻人只是安坐于台阶,听着人们的呼求,待到全然安静才选择开口。
却不是抚慰的托词。
“那你们想要我做什么呢?”他问道。
“大人,这吏学我们国子监便不设了吧!”
“我们和吏部各退一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下面“对啊”“没错”之类的低语盘桓在卓思衡耳际,让他意识到曾经可以躲在弘文馆静心抄书的日子早就一去不复返了,那样静谧安逸的午后仿佛自他人生中彻底溜走,只留下狼藉和混乱,以及直面人心的惨淡。
人生真是吝惜欢喜,却爱赠以悲烦。
卓思衡站了起来。
众人仰头等待他的答复。
“我会考虑的,你们先起来吧。”卓思衡说道。
但这个答复显然不是众人想要的,他们忽然群情激奋,只说卓思衡的敷衍和推诿教人寒心,没有一句准话,他们便不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