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公子(第13/14页)

王鹏四下踅摸的同时,我们也踅摸,嘿,你还别说,就我们站的这块儿,还真有点王鹏形容出来的那个意思。

他叫唤上了:“像!真像!”

彼时已接近深夜11点,安全起见,我决定拉好警戒线,做好沿途路标先行返回,明天天亮再联合大部队发起探索与挖掘工作。

到路上信号强的地方,我给驻扎的大部队打了电话,能跟车上凑合的就跟车上凑合,凑合不下的往下开,去找民宿先休息,明早6点全员集合。

考虑到转移王鹏会比较麻烦,我就让他在囚车里直接睡。他提出松开脚镇,我说:“你少做梦,能睡睡,不能就眯着!”他向夏新亮投去寻求帮助的目光,夏新亮是这么跟他说的:“我建议就别了,你说我们给你松开脚镣,那就得固定你手铐,你说哪个难受?不如你就戴着,好歹能躺一躺。”

王鹏一想,也对,就要了点儿水喝,被拉着去小解了一下,回囚车里躺下了。

他能睡,我不能,我必须要注意做好防范工作,夏新亮提出陪同,我就让其他三个协助的民警去休息了。

我俩之前怎么说也怼了一架,和好是和好了,但其实没为此交流过。守夜,不说话,也难熬,我就想趁这机会聊聊。

不承想这一聊,还聊出焦虑来了。

夏新亮很焦虑,我还从没见他这么怀疑过自己,是我那个切入点的“锅”。

我说:“你帮助王鹏回忆的时候真厉害,就像催眠似的!也像把他的记忆拷贝了出来,直接搁幻灯片播放。”

他说:“这是一种记忆梳理的手法,只要他在思想上不跟你对抗,能接受你的指引,就会特别有效。其实不是什么太高深的学问,是我们的基本课程。这可比您讯问嫌疑人容易多了,您要感兴趣,我回头教您。”

我说:“我也许能学会,但不见得有这个耐心、同理心。”就是这句把雷给点了。

夏新亮看向我说:“我觉得我丢失了同理心。”

还是咚咚锵自杀那事。夏新亮觉得自己为了搞调查研究,去带着目的接近他,并且唆使他回忆起原本已经给他造成了严重伤害的过往,这就等于是揭开了已经结了痂的伤口,对咚咚锵造成了二次伤害。他告诉夏新亮细枝未节,就是在脑内重演那出悲剧。

我安慰他说:“你不能这么想啊,咱干刑警,搞的就是破案工作,你如果不掌握犯罪细节、犯罪情况,你谈何破案?”

他回:“那就可以肆意伤害受害人了吗?就可以两次、三次地再将他打回噩梦里了吗?”

我竟无言以对。在我的头脑飞速运转,组织语言、排布逻辑,极力想要说服他的同时,他又对我说:“师父,我觉得我变了。不仅急功近利,还特别没有耐性。我长期去面对那些重刑犯,去研究他们的成因、动机,去跟他们做交流,听他们吹嘘经历、诋毁受害人,进入他们的幻想世界……这些交流不仅停留在录音里,它也会侵蚀我的头脑。我这么说您能懂吗?”

不等我做出回答,他继续开口道:“就比如今天,其实不是我让王鹏顺着我的思路走,跟着我的指引去拿出咱们想要的;而是我钻进了他的脑袋里,试着进入他的思维模式,用他的方式去思考、分析。结果也许是一样的,他拿出咱的目标范围。但这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方式。我不想在那个时刻变成他。”

我才懂得了他之所以会说出那句“我最佩服您的就是这一点。天天凝望地狱,却还是心向光明”的原因。

作为一个过来人,其实我又何尝不曾迷惘过,何尝不曾崩溃过,何尝不曾质疑过自身?干这个行当,有一个算一个,或多或少都会有心理问题,一方面压力极大,一方面又跟深渊彼此凝望。

我想了想,对夏新亮说:“这就像没有护栏的湖滨,总会有指示牌告诉你,请勿靠近。你走在水边,你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它像面镜子,它又不是一面镜子,你看着看着就晕乎了,你晕乎了就很容易一头栽进去。那怎么办?你看都看了,一定要及时止步,不要一直去看它,去看看周围的山、周围的树。你要扭转注意力。同理,干刑警也是一样,别老是带着职业习惯去分析人、去看待事物,你要懂得抽身而出,把自己还原成一个普通人。”

夏新亮苦笑:“但是那湖里,真有一个自己要把你拽下去啊,像是要取代你。”

“对,我承认。所以我告诉你一个办法吧,我屡试不爽。必要时刻,要把良知暂时给典当出去。然后你办完事了吧,你再去给它赎回来。这个意思就是,给自己安个开关。你不要把工作和生活混淆,虽然咱工作起来三不五时没日没夜,虽然咱隔一阵就会被某个案件禁锢,但是你有除此之外的生活,这就是你跟罪犯最大的不同之处。你一定要看到,他们的生活建立在暴力犯罪之上,你的生活,可不是建立在你的工作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