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霜降(第21/24页)
她素来是个爽利的人,不知今日为何,竟然纠结起来。他见她有为难之色,不忍再逼迫,心想反正不管她是不是叫自己十七郎,自己是可以叫她阿萤的。正在此时,忽然颊上一凉,他抬头一看,原来竟然下雨了。
她嗔道:“你真选的好日子,偏就下起雨来。”
他是斥候出身,预知天气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偏就选了这么一个日子,适才还风和丽日,此刻就下起雨来。
他浑不以为意,说道:“我知道这左近有人家,咱们去避一避。”当下两人拉过马,上马径直朝东南方向而去,那雨淅淅沥沥,下得并不甚大,但深秋之雨,侵衣寒凉,幸而不过驰出里许,便看到一带土垣,掩映着一户人家。
两人下马,叩着柴扉,扬声询问,久久不见主人回应,当下便推门进去,只见院中寂寂,只有一棵偌大的柿子树,树梢七零八落还挂着些未让鸟雀啄食的柿子。
两人把马拴在檐下,进屋看时,只见房舍之内,器物犹存,但衣裳被褥之类已尽皆收拾一空,桌椅榻上落了薄薄一层灰尘,显然颇有一些时日无人居住。想是近日战乱连连,主人家已经阖家逃走了。
李嶷看屋内有灶,檐下堆着柴禾,就抱了一些柴禾进来,生火烘烤湿衣。一生了火,顿时就暖和起来。他见院中树上还挂着几个柿子,就摘下来,洗干净了,拿与她吃。
阿萤见那柿子不过半拳大小,但遍体通红,皮薄剔透的似能看到果肉,撕开了外皮尝了一尝,并无涩味,于是捧着一只柿子,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李嶷让她坐在灶前,一边吃柿子一边烘烤着湿衣,然后自己出去转了一圈,不多时便带回一些菜蔬,并柳条串着的两条鱼,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捞的。
她吃了两个柿子,却把余下的柿子都洗净并剥开皮,放在粗陶大碗里,等着他回来吃。见他带着菜蔬和鱼回来,便笑道:“君子远庖厨,殿下这是要亲自下厨了吗?”
他从碗里拿了她剥好的柿子吃,柿子清甜,他心中喜悦,只觉得她剥的柿子比蜜还甜,笑道:“被雨困在这里啦,不如烤干衣服,再吃饱了回去。”
当下又去寻得井水,挑了清水来,一边清洗菜蔬,一边又在院中寻了块石板好剖鱼。
她坐在灶前看他忙碌,心中不由生起一种淡淡的安然之感,看着他将鱼剖好洗净,走回灶边来,利索地整治菜肴。
灶台之上虽放着盐罐,但盐素来贵重,主人家逃走的时候,早就将盐都带走了,他打开盐罐看了看,勉强从罐壁上刮下一点点盐粒,就放在鱼肚里,他动作麻利,不一会儿就将菜肴收拾出来,又在火里扔了几个芋头,等烧熟了吃。
她早就将桌椅擦拭干净,又洗净了碗盘竹箸等物,等他做好了菜肴,两人坐下,不由相视一笑。
这顿饭虽然缺油少盐,但两人吃得甚是香甜。等吃完了饭,李嶷坐在灶前,烘烤着背上的湿衣,只见她素手纤纤,十分仔细地在檐下淘洗碗箸,只觉得心中无比安宁。他幼时在家中颇受冷落,待稍年长,便去了西陲边地,隐姓埋名,从小卒一步步军功累积,什么苦都吃过,命悬一线,万分危急之势,也频频经历过。尤其去探黥民王帐的那一次,可谓九死一生,险些丧命在大漠之中,但他素来不畏惧什么,因为在这世间,他其实无牵无挂,只不过坦荡地活着罢了,纵送了性命又有何妨?
自从孙靖谋逆,他率镇西军出牢兰关,一路各种大战小仗,每次皆是冲锋在前,也丝毫不以自己性命为惧,便是也因着这份了无牵挂。裴源,甚至裴献每次都劝谏自己,为了大局,爱惜自己一二。但他从来也不以为意,何谓大局,权柄?功业?甚至,要谋取这天下?就像符元儿最后的言语,还以为他会与那崔公子相争,但那些东西他丝毫不放在心上,从来也无人知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从前他也不打算说给任何一个人听,阿源是很好的,从十三岁就和他一起在镇西军中,他知道在阿源眼里,十七郎就是殿下,眼下又是镇西军的统帅,更是平叛王师的主帅。他样样出色,带兵打仗又厉害,是个称职的主帅,是他们裴家父子要拥护的主上。他与阿源是有着近乎手足之情的,但也就是这样,反倒有些话,不能同阿源说。
镇西军中的同袍,他与老鲍最为要好,但一样的,那是同袍,纵有些话,也是不能同老鲍说的。
这世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并不想做什么殿下,他只是想做牢兰关里的十七郎而已。
陷杀庾燎数万大军,他心里只有厌倦,战争杀戮,血流遍野,有何可喜。但这般大胜,震动天下,挽救危局,皆是他应为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