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5/7页)
大信看了她一眼,说道:“若有放假,就来!”
“这样才好——”
她外婆说着,凑近大信的脸看了一下:“咦!你说话有鼻音,鼻孔塞住了?”
“没关系,很快就会好!”
“这怎么行?一定你睡时不关窗,伸手仔的风大,这个瑞孜也不会去看看——”
老人说到这里,叫了贞观道:“你去灶下给大信哥煮一碗面线煮番椒,煮得辣辣的,吃了就会好!”
贞观领令应声,临走不免看了他一眼,心想:这样一个古老偏方,也不知这个化学家信呢不信?
这下她看了正着;原来大信生有一对牛眼睛,极其温柔、敦厚——贞观看输人家,很快就走出内房,来到厨间;灶下的一瓢、一锅、一刀、一铲,她此时看来,才明白阿妗、表嫂;甚至多少旧时的女人,她们可以每餐,每顿,一月,十年,终而一生的为一人一家,煮就三餐饭食,心中原来是怎样思想!
辣椒五颗太多,三颗嫌少,添添减减,等端回到房门口,才想起也没先尝一尝——贞观在忙中喝了一口,哇!天!这么辣!
一进门,大信便上前来接捧,因为是长辈叫吃的,也就没有其它的客套说词;贞观立一旁,看他三、两下,把个大碗吃了个罄空一尽,竟连半点辣椒子皮都不剩存。
“哇!这么好吃!”
他这一说,贞观和她外婆都笑了起来;这样三个人又多说了一会儿话,才由贞观送他出房门。一出房门,二人立时站住了,大信先问:“我明天坐六点的车,你几点起来?”
贞观笑道:“我要睡到七点半——”
大信想想才说:“好吧!由你——”
“……”
“其实——”
大信想想,大概词未尽意,于是又说:“我也怕你送我——”
“……”
他说这话时,贞观咬着唇,开始觉得心酸;停了一会,这人又说:“你哪时上台北?”
“还不一定呢——”
“希望你会喜欢台北——”
“——嗯!”
“那——我走了!”
“……好——”
“再——见——”
“……好——再——见!”
他说话时,脚一直没移动,贞观只得抬头来看他,这下,二人的眼睛遇了个正着:“好吧!你回房间内!阿嬷还在等你——”
“嗯……你自己保重!”
大信点一下头,又看了贞观一眼,随即开步就走;那日,正是处暑交白露,黯黯上弦月,挂在五间房的屋檐顶上。
贞观站在那里,极目望着不远处的“伸手仔”,忽地想起李贺的诗来。
〖衰兰送客咸阳道,
天若有情天亦老。〗
【3】
四点正,贞观即醒了过来。
她本想闭眼再睡的,怎知双目就是阖不起,整个晚上,她一点醒,二点醒的,根本也无睡好!
早班车是六点准时开;大信也许五点半就得出发,这里到车站,要走十来分。
早餐自然有银城嫂煮了招呼他吃……不然也有她四妗!伊甚至会陪他到车站。
大信即使真不要自己姑母送他,贞观亦不可能在大清早,四、五点时候,送一个男客去坐车!在镇上的人看来,她和他,根本是无有大关系的两个人——那么,她的违反常例,起了个特早,就只为了静观他走离这个家吗?
那样,众人会是如何想象他们?
所有不能相送的缘由,贞观一项项全都老早想到了,她甚至打算:不如——狠狠睡到六、七点,只要不见着,也就算了!
事情却又不尽如此,也不知怎样的力量,驱使她这下三头两头醒……
人的魂魄,有时是会比心智、毅力,更知得舍身的意愿!
——都已经五点十五了!大信也许正在吃早餐,也许跟她四妗说话!也许……也罢!也罢!
到得此时,还不如悄作别离;是再见倒反突兀,难堪!
汉诗有“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的句子;贞观可以想见:此时——天际的繁星尽失,屋外的世界,已是黎明景象;街道上,有赶着来去的通车学生,有抓鱼回来的鱼贩仔,有吹着长箫的阉猪人,和看好夜更,急欲回家的巡守者……
而大信;该已提起行李,背包,走出前厅,走经天井,走向大门外。
他——贞观忽然仆身向下,将脸埋于枕头之中,她此时了悟:人世的折磨,原来是——易舍处舍,难舍处,亦得舍!
她在极度的凄婉里,小睡过去,等睁眼再起时,四周已是纷沓沓。
银山、银川的妻子,正执巾,捧盆,立着伺候老人洗面。事毕,两妯娌端着盆水,前后出去,却见银城妻子紧跟着入来;贞观看她手中拿的小瓷碗,心下知道:是来挤奶与阿嬷吃!
贞观傍着她坐下,亲热说道:“阿嫂,阿展尚未离手脚,你有时走不开,可以先挤好,叫人端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