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报恩(第2/5页)

他没往里走,转身去见医生,问清了米兰的病情,然后才回病房。脱了大衣轻轻挂好,他走到床前,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扭头望向米兰,这是他第一次看清了她。

他发现她和自己长得有点像——脸型不像,眉眼有点像。忽然俯身凑近了她,他仔细审视了她的头发、面孔、脖子、以及搭在床边的胳膊。

在她的身上,他发现了凌虐的痕迹。

她的长发肮脏,是不正常的稀疏,能够看到头皮上残存的血痂,眉毛里藏着淡淡的疤痕,耳根下面也横着一道红疤,红得醒目,是愈合不久的新伤。病人服的宽松袖口里伸出她那芦柴棒一般的细腕,手掌是薄薄的一片,皮肤青白细腻,指甲倒是洁净的,然而也长了。

从她这双细皮嫩肉的手上来看,她确实是位富家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可是从那细皮嫩肉上的青紫瘀伤来看,她这位富家小姐的日常,似乎就是挨打。沈之恒在来之前,对米大小姐进行过种种的想象,可是千思万想,也没想到米大小姐过的是这种日子。抬手扯了扯领带结,他忽然暴怒起来,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握住了她一只手,他不由自主的用了力气——这孩子将要死了,现在是不是该轮到他救她了?

就在这时,米兰忽然睁开了眼睛。

沈之恒连忙柔声问道:“醒了?是我,你还记得我的声音吗?”

米兰怔怔的望着上方,两只眼睛森冷清澈,仿佛盛放着她整个的灵魂。长久的睡眠让她有些呆滞,沈之恒的声音传进了她的耳中,她一点一点的苏醒,也把这声音一点一点的忆起。

最后,她发出了嘶哑的声音:“你好了吗?”

黑暗中又传来了他的声音:“好了,全好了。谢谢你,你救了我的命。”

米兰动了动手指,手掌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握着,在这只大手里,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弱与小。慢慢的抽出手来,她顺着他的袖口向上摸,摸到了一条长长的胳膊,沈之恒俯下了身,于是她顺着他的肩膀,又摸上了他的脸。他有饱满的额头,深邃的眼窝,笔直的鼻梁,隔着柔软光滑的皮肤,她能摸出他骨头是坚硬的,体魄也是高大的。

真好,她想。

这人是她救活的,他长得好、活得好,她也像是“与有荣焉”。收回手送到鼻端,她轻轻嗅了嗅,嗅到了生发油和古龙水的混合香气,香气之下似乎还掩盖着一点别的气味,但那气味是过分的陌生,以至于她不能将其归类、也不会形容。

手落了下来,她对于自己那一救很满意,对于自己救活的这个人也很满意,缓缓一眨眼睛,她笑了一下:“你多保重。”

沈之恒重新握住了她的手:“我自然是知道保重的,可你呢?你身上的伤是谁打的?你母亲?还是有别人欺负你?”

“我妈打的。”米兰说道:“她活得不高兴,就打我出气。”

“没有人拦着她吗?令尊米将军呢?”

“爸爸不回家。”

这一段话让她说得又平静又漠然,像是在讲述一桩十万八千里外的旧闻,和她本人没有关系。沈之恒先是以为她是被米太太虐待得呆傻了,可随即又想到呆傻了的孩子,没那个本事和胆量,自己摸索到济慈医院去。

于是他又问:“那一夜,你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到那种荒凉地方去?”

米兰躺在黑暗中,男人的声音像是来自天外。她已经做好准备,要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死去,所以有一答一,不为那个人潮汹涌的光明世界做任何辩护和隐瞒。

“我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冻死。听说冻死的人在临死前,也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疼。”

沈之恒伸手抚摸了她丝丝缕缕的长发,垂眼盯着她的眼睛,他沉默了许久,才又说出话来:“米兰啊,不死好不好?”

米兰微微蹙了眉头,终于显出了一点孩子相:“活着太苦了。”

沈之恒说道:“可是现在你有我了呀,我是要向你报恩的啊!”他低头凑到了她耳边,说悄悄话:“我姓沈,沈之恒,‘如月之恒’的之恒,记住了?我很有钱,也有势力,现在这个世道,只要有钱有势,就无所不能,对不对?你要是不信的话,等将来出院了,可以出去打听打听,我在天津卫是有点名气的。”

这一番话,让他说得又像是哄慰,又像是吹嘘。米兰笑了:“那你怎么还被仇人追杀?”

“我那次是大意了。实不相瞒,我今天来看你,明天就去找他报仇。”他一拍米兰的头顶,声音转为低沉:“还是要保密!”

米兰笑微微的,感觉他又像个小父亲,又像个大朋友。房门开了,看护妇探进头来,不许沈之恒在病房里逗留太久,只怕病人说多了话,劳神费力。沈之恒很听话,只对米兰说了一句“等着我”,便离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