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胆怯

雅间的房门不应该就这么开了。厉英良在里面请客,外头明着有他的手下,暗里还有李桂生带着伏兵,厉英良不发话,房里的出不去,房外的也进不来。

然而就是有人推门走进来了。

这人三十多岁,精干利落,做西装打扮,头上没戴帽子,露出剃得发青的寸头,像个大龄的军校学生,厉英良一看见他,心中登时一阵狂喜,知道自己又有了活路。

他就是华北驻屯军特务机关的横山瑛机关长。

横山瑛风尘仆仆的前来,可是推开门一抬头,就愣住了:厉英良直挺挺的张大嘴巴坐在椅子上,口中隐隐伸出领带的一端,而另一人把头埋向厉英良的颈窝,此刻闻声回头面对了他,他也认出了这人竟然就是沈之恒。

他没见过沈之恒本人,可他见过沈之恒的照片。厉英良抓住了这一瞬间的机会,一头撞向了沈之恒的脑袋,同时拼命挤出了微弱的哀鸣。沈之恒眼睛盯着横山瑛,脑袋一歪躲过了厉英良的一撞,同时心中暗暗叫苦。人算不如天算,他本来可以安安生生的报个仇,吃个饱,谁能想到会有不速之客从天而降?一把拎起了身边的厉英良,他站起身,倒是不在乎和日本人撕破了脸皮——日本人都对他动用机关枪了,他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横山瑛拔出了手枪,外头的人见势不对,也慌忙冲到了门口。厉英良这时已经被沈之恒拎出了座位,众人先是看清了他那只扭曲了的左小臂,随后又发现了他大腿上扎着的一双筷子。他面色紫红,已经憋得要翻白眼,两条腿还能勉强迈动,一步一个血脚印,血是从裤管里流下来的。

沈之恒顺手抄起了桌上的手枪,然后问横山瑛:“我请厉会长送我一程,诸位不介意吧?”

横山瑛瞪着沈之恒,心中天人交战了一番,末了决定先保厉英良的性命。他的中文不大好,如今一惊,越发的不好了,索性后退两步让出了道路。而沈之恒拖着厉英良向外走,一路走去楼下,上了自己的汽车。

他把厉英良放到了副驾驶座,自己发动汽车往法租界开。横山瑛和建设委员会的汽车紧随其后,车内的人拔出手枪,隔着挡风玻璃瞄准了他的车尾。及至汽车进了法租界地界,沈之恒推开车门,直接把副驾驶座上的厉英良掀了出去。

厉英良已经翻了好一阵子白眼了,沈之恒不大确定他的死活,不过无所谓,他本来也没有杀人的瘾,只不过是不肯吃哑巴亏。

特务们不敢在法租界开枪,只能赶紧下车跑去看厉英良,横山瑛冲过来,眼疾手快的从厉英良口中揪出了领带一端,向外一扯——第一扯没扯动,于是横山瑛气运丹田,又是一扯。

围观的特务都看呆了,横山瑛也没想到领带这么长,他扯了又扯,简直怀疑自己要扯出厉英良的肚肠。等到领带完全扯出来了,厉英良大张着嘴,依旧毫无反应。有人狠命摁他的胸膛,有人扶起他猛拍他的后背,李桂生从暗中冲出来,抓着他的肩膀一顿乱晃:“会长,会长,您可别吓唬我们啊!”

横山瑛这时中文水平有所恢复,站在一旁发了话:“送他去医院,他的血要流没有了。”

两根筷子扎得刁钻,伤到了厉英良腿上的大血管,厉英良在半路上好容易悠悠吸进了一口气,逃过了窒息死亡的魔爪,随即又落入了失血过多的魔窟。都进了日租界的医院了,他那嘴还没合上,李桂生还以为他是下巴脱臼了,托着他的下巴往上推了半天。

经了日本医生的一番抢救,厉英良终于保住了这一条性命。

他的小臂上了夹板和绷带,身体也补充了几大袋血浆,除了因嘴唇干燥又张嘴太久、导致嘴角有点撕裂之外,他看上去还是挺完好的一个人。

气若游丝的躺在病床上,他又虚弱又后怕,主要是后怕,所以身上冷汗涔涔。和日本人混得久了,日本话他也听得懂几句,方才这里的医生长篇大论,大意似乎是说他运气好,不止是因为他流了这许多血还没有死,也是因为那领带终究没有把他的喉咙堵瓷实,否则他缺氧到了一定的程度,纵然留住了一口气,也极有可能大脑受损、变成白痴。

天已经大亮了,横山瑛站在病床前俯视着厉英良,整个人都是挺拔而坚硬的,好似铁板成了精。

“为什么私自与沈之恒见面?”他问厉英良。

厉英良咝咝的说话,声音轻不可闻:“机关长,这人身上疑点很多……又调查不清楚……所以我想把他约出来谈一谈……若是谈不拢……就做掉他……”

“你杀了他,还敢见他,真是傻瓜!”

“我以为他已经怕了我们……”

横山瑛搜索枯肠,运用胸中最为恶毒的中国脏话来痛斥厉英良:“大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