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舍我其谁(第2/4页)
端午乖乖走回去,放句软话:“爷,我知错了。我再不意气用事了。你难受,想吃药吗?”
燕子京闭上眼。他正在哆嗦,又在勉强忍耐。
端午坐地上,慢慢把背后挂着的银链子钩取下来。燕子京没反对,大概也没力反对了。
端午小心翼翼把地上那件黑貂皮大衣盖在燕子京身上,低声说:“爷,好歹这件大衣还能值几个钱呢。天无绝人之路。”
话音刚落,裘衣被他踢开了。端午想:莫非是太热?明明在打哆嗦……
燕子京哆嗦了好一阵子,额头上出了层密密麻麻的汗珠。他喉头一动,侧过身去。
端午以为他要睡着了。寻思他躺地下,总不是办法,还是要请他挪到炕上去。
但今晚上……睡在这屋子还行吗?不睡在这里,又能去哪里?
“端午。”
她一愣,才发觉燕子京正叫她。
“嗯?”
燕子京说话,虽气息微弱,但已和平日口气差不多了。
他吩咐道:“把炕上铺盖掀开,将那石头拿去伙房磨成粉,再烧些热水来。”
端午依言,几重铺盖下面,是那匪首送的黑色小石头。
也不知燕子京何时把它藏起来的。要是他不藏,那帮人说不定也拿回去了……
燕子京曾说此物能当药。端午握住石头,出门又回头,只见燕子京自己挣起来,跌跌撞撞到了炕边,一头栽倒在铺盖里。
下了楼,端午学着燕子京平日里半睁半闭眼的样子,绕过了尸体。
她发觉:原来,有时人看得模糊点,再恐怖凄惨的景象,也能把自己骗过场了。
她在伙房里忙了半个时辰,出了身汗。也许是曾恐惧到极点,她已不那么怕了。
她低头端热水,走到大厅,冷不防瞅见一个人正坐桌旁。
她“啊”一声,差点没把热水波了。
定睛看,坐着那个不是死人还魂,而是燕子京。
“你不能在那里躺着等我?”她埋怨。
燕子京神游一般,糊里糊涂,等她走近了,他才直着眼说:“怕你跑。”
“我跑去哪里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爷,您临终那么惦记我这个货物,我还能跑吗?对不起,这……这满屋子的人,我还没工夫清。你不嫌,赶快吃药吧。”
燕子京颤手拿碗,吃了半包药粉。他停了一阵,似在犹豫,又仰脖子,把剩下半包也都吃了。
他咳嗽了一阵,像是呛到。也坐不住了,只得趴桌上。
端午用拳头使劲替他砸砸背,而后连扶带拖,哄他上楼。
燕子京步子沉重,端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弄回炕。
她气得骂:“你刚怎么下来的呀?”
燕子京没答。看来那药粉真有点效力,他睡着了。
端午给他盖好毡子,才弄出点厨房里搜罗来的碎羊肉,咀嚼着下咽。
她方才在厨房内费时多,除了磨石头,还磨了不少胡椒面,全藏在荷包内。
午后,起了西北风。黑风呼啸扫过戈壁,像是哭泣的声音。
端午不知燕子京何时复原。她用麻布遮住口鼻,在客栈四周转悠了一遍。
箱笼牲口什么,都被一扫而光了,不过那辆棚车,虽没了马,却留下了。
房顶,可以了望远方。她站了半天,却连只兔子都没瞧见。
端午寻思着:不能让尸体们那样歪七歪八横着。人死,也要有个样。
她把所有屋子翻了一遍,找出几十条毡子来。
她憋足一口气,把所有尸体都平放在地上,再用毡子裹了每个人头面。
她特为把那四个女奴拖到了一间房内,并排放着。
那些尸体俱为惨死。而端午毕竟是个孩子。
她干一会儿活,便哭一会儿。哭一会儿,擦了泪接着干。
这两个时辰“运尸”,本是她自找的麻烦。
但她也一并记在蓝眼睛和小松鼠帐上,恨他们恨到刻骨铭心。
厨房边上有口井。西域干旱,端午踩了半天,才打上来一桶水。
井水冰凉,正好给病人用来退烧。
她在厨房里挑了两三把刀,藏在身上。还把一个吊肉尖钩取下来,当簪子插在浓密的发髻里。
忙完这一切,天都快黑了。嗅到血腥气的秃鹫,在驿站周围盘旋。
端午决心不给驿站外火把点火。她反锁上门,在入口处,楼梯角,凡是人能行路的通道,摆上大大小小的锅碗瓢盆。这样,即便有老鼠经过,端午也能听到动静。
她抱着一锅萝卜,跑到了楼上。
点上油灯,见燕子京正熟睡。他睡着时,看上去不凶恶,也不怪癖,倒有点像孩子。
她曾听仆役说起燕子京属羊,掐指算算他才二十岁。端午从前看他,怎么都觉得他不止。但今晚端详,他也就是那岁数。她不懂:燕子京在繁华的大都吃喝玩乐,做什么生意不能赚呢?他非要跑关外,来西域,做人贩子,惹匪帮!自作孽……然而,她现在并不希望他不可活。在这个豺狼虎豹横行的地方,别人也未必比燕子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