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舍我其谁(第3/4页)

她最讨厌欠人。这几天索性还清了欠他的,以后他便不能再说嘴。

她大着胆子,碰了下燕子京额头,还是烧得滚烫的。

她绞了把井水手巾,放他头上。燕子京嗯了一声,像极其痛苦。

端午想:那药粉好像也没什么神奇。寻常发烧,吃副煎药都能退些热呢。

她要照顾病人,没地方睡,就把那裘皮,铺地上当床。

她感到身下裘皮里有些零碎,摸了摸,还真有。她取出小刀,偷偷在里子上划了一道,暗暗好笑,原来那裘衣里面,缀缝着十几根黄金链子。如此推测,燕子京行李里边,还有一些他素日就藏好的财物。应了一句话:瘦死骆驼比马大。燕子京无论如何悲惨,都不至于上街讨饭去。

她睡了一会儿,总不能入眠。月黑风高,虽然屋子里还有个活人,但她不踏实。

她又爬起来,看看燕子京。他的嘴唇烧出两个泡来,那滚烫的红色,从脸部到头颈,连手都烫得惊人。端午心惊,若这样下去,他过不了今夜的。

以前,腊腊也发了一次高烧,烧了三天三夜。端午每夜都用凉水擦她的身子……

可是,腊腊是个女孩,燕子京是个男人。而且,燕子京……还是个不让端午喜欢的男人……

端午咧了咧嘴,眼珠子转转,想:还好我不喜欢。若是喜欢,倒是不好意思了。

那燕子京从南海到如今,不管多么热,总是穿戴整齐,袖口不透一丝风,连手腕都不曾露出来的,大概也是怕臊放不开的主。不过,他烧成这样子,一定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赶紧替他擦下吧,大不了把灯熄了,让月光替这位爷遮羞好了。

她灭了灯,在冰蓝月影下,绞干了手巾。她解开燕子京衣扣,褪到腰间,就要替他擦身。

她拿了手巾,方低头,不禁“诶”了声,那手巾落在炕上。

端午吃惊之下,重新端详燕子京的脸,那吃惊就更深了一层。

她在迷惑中,不由自主点亮了油灯,再细细看了看燕子京的身体,她长长叹息,惊讶万分。

不管她多么不喜欢他,她也不得不承认,燕子京人物俊秀。

即便在病中,他俊美的轮廓还是可以看出来的。

然而,今夜她发现了一个秘密。

其实,燕子京并不美。衣服遮蔽下的他,却是千疮百孔,就像开裂的瓷片。

端午从没有见过于有个人的身体,拥有他那么多疤痕,深深浅浅,大小不同。从手臂到胸膛,腹部到后腰,都布满了那与他那张脸庞截然不同的伤疤。那张脸有多么漂亮,这个躯体就有多么丑陋。难怪……别人夏日半臂轻衫,他却是……

这么多疤痕,怎么弄出来的?燕子京出身富商,怎么可能比那些最受折磨的奴隶,有更多的疤痕?一个曾遭遇到那种痛苦的人,为何还能继续到西域这种严苛的地方来冒险呢?

端午责怪自己发呆,她匆忙替他擦身。眼光却被他腰带上绣的一朵红兰吸引住了。这是一朵小小的精致的红兰,正如燕子京一路携带,穿越沙漠,直到山谷,才抛下悬崖的红兰。

兰,是燕子京所爱的花,也应是他喜欢的女人。

她忽然觉得燕子京有点可怜。他曾经历过疼,却还要对别人加诸奴役。他那样爱一个人,却不能爱惜世间其他人。还不可怜吗?

端午不能容忍自己继续可怜燕子京。她替他擦完了,小心替他穿戴好。

他的体温依然是极高的,端午甚至怀疑:那强盗是不是留下了一种毒药,来欺骗燕子京呢?

她胡思乱想,支着胳膊在炕边。

燕子京先是高烧,而后浑身痉挛,连脉搏都微弱了。端午想尽办法,都不能奏效。她太阳穴刺痛,全靠胸间那和田玉菩萨定心。她忽想到:玉最清凉,能吸燥热。虽然尉迟公子所赠的护身符很小,但未必就不能解燕子京的病。

她将玉放到手心,用井水浸洗。再捏在两指尖,顺着人体经脉,在燕子京皮肤上推过。

每推几次,玉就变热了,端午拿去再洗,而后再推。

久而久之,她手都划酸了,燕子京才发出一声隐约叹息。

他眼皮微动,端午以为他要醒了,他却说:“娘,地窖真冷……把我耳朵都快冻下来了……我也知道做生意不容易……没事没事……呵呵……”

燕子京还笑,像是少年对母亲撒娇,又像是内心快活。

端午知道,人病极了,就会做梦,说胡话。

燕子京每隔一会儿,就说几句,端午有时能听懂,有时候听不懂。

天快亮时,燕子京连续不断的□□,才说了一句:“……兰姐姐……你为何不等我呢……我哪有一时一刻忘了你……你……你……”

他语调极其婉转,嗓音逐渐微弱,终于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