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10页)
这一对年轻的乡巴佬就这样吊在那里,一边大笑一边踢踏着轨道。乘务员正好路过,觉得好笑却没有笑,他没有必要在这节坐满黑人的车厢里面露笑容。
“餐车供应早餐。餐车供应早餐。早安。餐车供应全套早餐。”他胳膊上搭着一条列车毯,在毯子下面提着一瓶一品脱的牛奶,他把它放到一个膝上睡着婴儿的年轻女人手里,“全套早餐。”
他一直没有达到目的,这个乘务员。他想让整个车厢的人都涌进餐车。现在,他们可以进去了,说进就进。现在,他们出了特拉华,离马里兰老远老远的,不会再有绿如毒药的帘子把吃饭的黑人和其他用餐者隔开了。厨师们不再觉得有义务往帘子那一边的盘子上额外地添些分量了:冰茶里放上三片柠檬,把两块椰蓉蛋糕摆得好像一块似的——是为了剔掉帘子里的那根刺;往盘子里多放一点,会让人觉得自在一点。现在,接近大都会的边缘,绿色的帘子不见了;整列列车可以装满黑人,大家接受服务都要讲个先来后到。只要他们肯来。只要他们肯把那些小盒子和篮子塞到座位底下,封上那些纸袋子,哪怕就一次,把那些夹咸肉的小面包放回到包袱里,排成一队走过前面的五节车厢到餐车里去。那儿的桌布至少有他们在柏树丛上晾的床单那么白;那儿的餐巾叠出硬挺挺的褶子,就像他们为礼拜日晚餐熨好的一样;那儿的肉汤就像他们自己调的一样匀,小面包也不比他们包在包袱里预备夹咸肉的那些逊色。这种情况偶尔发生。某个穿着漂亮鞋子的女人带着两个小姑娘,还有一个戴着表链和翘沿礼帽的牧师模样的男人会站起来,整理一下衣服,穿过一节节车厢向摆着沉重的银质刀叉的雪白的餐桌走过去。一个黑人招待侍候着他们,不必在自己的尊严里搀上微笑。
乔和维奥莱特想都不会去想——为一顿并没有错过的饭花冤枉钱,还要一动不动地坐在桌旁,甚至更糟的是,要被一张桌子隔开。现在不行。跳了一路舞,刚刚到了大都会的嘴边,这时候可不行。他们站在过道里,她的胯骨蹭着他的大腿,两人忍不住一个劲儿地微笑。他们还没到呢,大都会已经在对他们说话了。他们在跳舞。他们同另外一百万人一样,胸口怦然心动,双脚受制于下面的铁轨,向窗外望去。大都会从见到的第一眼开始就和他们一起舞蹈,已经证明了它是多么爱他们。像另外一百万人一样,他们已经等不及要到那里去回报它的爱了。
有些人对此就反应迟钝了,他们先从乔治亚到了伊利诺伊,到了大都会,又回到乔治亚,再去了圣地亚哥,最后终于摇着头,向大都会认了输。其余的人立即明白了这是给他们预备的,这座大都会,独一无二。他们一时兴起,因为它就在那里,为什么不去?他们作了周密计划,来来回回通了许多封信摸清底细,知道怎么来,花多少钱,到哪儿,之后就到了这里。他们是来看一下的,然后就忘了回去侍弄高高矮矮的棉花。不管是不是不体面地遭到解雇,是不是被人违约辞退,是不是未经通知就给撵走,反正他们逗留了一阵子,然后就想象不出更好的地方可待了。还有的人来到这里,是因为一个亲戚或同乡说:哥们儿,你在临死之前一定得来这儿看看;要么就是:我们现在有地方待了,赶紧收拾行李来吧,别带高鞋。
不论他们是怎么、什么时候、为了什么来的,他们的脚底板刚一沾上这儿的人行道——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啦。哪怕他们租住的房间比小母牛的牛棚还要小、比早晨的厕所还要暗,他们还是留下来看自己的同类,在观众中间听自己的声音,感觉自己走在大街上、在几百人中间,这些人走起路来样子是相同的,这些人说起话来,不论口音如何,对待语言就像摆弄同一种复杂的、听话的玩具,而玩具就是为他们的游戏设计的。他们之所以爱它,一部分原因是他们留在身后的幽灵。是二十七营的退役老兵消沉的意气,他们疯了似的为长官效劳,长官却背叛了他们。是数千人因为恶心而呆滞的眼睛,他们被阿穆尔先生、斯威夫特先生和蒙哥马利·沃德先生带来制止罢工,然后又因此被解雇了。是两千名加尔维斯顿码头搬运工人的破烂鞋子,马洛里先生永远不会像对待白人那样付给他们每小时五十美分。是合十祈祷的手掌,焦躁不安的呼吸,逃亡者们安静的孩子,他们来自俄亥俄州的斯普林菲尔德、印第安纳州的斯普林菲尔德、印第安纳州的格林斯堡、特拉华州的威尔明顿、路易斯安那州的新奥尔良,因为丧心病狂的白人已经在家乡的每一条小路、每一个角落口吐白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