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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待在家里,脸上带着犹豫的神情,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他看着自己的意志在两个选择间摇摆,一个是花些时间自己做饭,这不过意味着打开罐头,将食物放到火上加热;另一个是出门到附近的饭馆吃饭,在那里,他因表现出对菜单极度缺乏兴趣而闻名,这并非出于一位难于取悦的顾客的狂妄,而是出于冷漠,出于心不在焉,出于必须从那简短而过于熟悉的菜单上选择菜品的踌躇。他从学校带了功课回家,因此不出门显然更加方便,那是学生们最新的练习,需要细心审阅和批改,每当这些作业危险地与所教授的事实相龃龉,或者在其诠释里纵容了过多的自由。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受命教授的历史仿佛一个盆栽,需要不时削剪它的根茎使其不能生长,它是时空巨树以及其上所发生的一切的一座幼稚的微雕,我们看到了,我们注意到尺寸的差异,并且仅止于此,却肤浅地略去了其他同样显著的差别,比如,没有飞禽和鸟类,即便一只小小的蜂鸟,会在盆栽的枝条上筑巢,如果,在它微弱的阴影里,假设它有足够的枝叶可以提供阴影,一只小蜥蜴能够寻求到庇护,很有可能这爬行动物的尾巴尖要持久地翘着。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教授的历史,他知道,在被问起时也会坦率承认,具有大量“翘起的尾巴”,有一些还在晃动,另一些缩减成起皱的皮肤包裹着一小排松弛的椎骨。他记起和同事的谈话,心想,数学来自另一个理智的星球,在数学里蜥蜴的尾巴们不过是些抽象物。他将试卷从公文包里抽出来,整齐地叠放在书桌上,他同样也将《捷足未必先登》的碟盘取出来,这是两项今天夜里需要完成的工作——批改作业、看电影——他估计要做完两件事时间是不够的,因为他没有工作到深夜的习惯。批改学生作业并不是件性命攸关的事,看电影就更不是了。最好是继续阅读已经开始阅读的那本书,他想。从浴室出来,他走到卧室里脱下外衣,换了鞋和裤子,在衬衫外套上毛衣,因为不喜欢露出颈部,他让领带留在脖子上,然后走进厨房。他从储藏柜里取出三罐不同的食物罐头,仿佛不知道如何做决定似的,他求助于一首古怪的,几被遗忘的儿时谣曲,把自己交给偶然性,这支谣曲在童年岁月里从未为他赢得过想要的东西,曲子是这样念的:um do li ta, era de menda, um sulete colorete,um do li ta。胜出的是红烧肉罐头,并不是他最想要的,但他觉得最好不要跟命运作对。他在厨房里吃饭,就着一杯红酒咽下食物,吃完以后,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对着三块面包渣又哼起了那歌谣,左边的一块面包渣代表书籍,中间的代表学生作业,右边的代表电影。《捷足未必先登》赢了,显然要来的必然会来,而且来得气势凶猛,永远也不要和命运争梨吃,它会把熟甜的吃掉,把青涩的留给你。这是人们经常说的话,而且,因为人们经常这么说,我们便毫无争议地接受了它,而我们作为自由人的责任却是积极地质问那专横的命运,它不知出于怎样邪恶的意图,决定了那枚青涩的梨是电影,而非学生作业或者书籍。作为一名教师,尤其是作为一名历史教师,这位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只需想想我们刚才在厨房里看到的那一幕,将切近的未来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切交给了三块面包屑和儿时的一段毫无意义的鹦鹉学舌——这位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给命运交托在他手里的少年们,无论是这种还是那种命运,上了极坏的一课,不幸的是,这篇叙述没有空间预测一位教授在学生们年轻心灵的成长里起到的有害影响,所以我们在此掷下话头,只希望这些年轻的灵魂在人生的路途上,有一天会遇到完全相反的触动,这触动将解放他们,也许是在最紧急的关头,解放他们于此刻威胁着他们的荒诞的沉沦。
这位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小心翼翼地清洗了晚餐用具,他向来感到一种不可违背的义务,要让一切保持干净,要在用餐后将所有物什放回原处,这亦教育了我们,最后一次回到上述年轻灵魂的主题——对他们来说,相似的行为很有可能是可笑的,而义务一词也不过一纸空文——但是,即便在这样一个在关于自由意志的一切主题、事件和问题方面毫无可取之处的人身上,也有东西值得学习,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从自己的家庭里继承了这些审慎的习惯,这个家庭对他施加了良好的教养,尤其是他的母亲,幸运的是老太太还活着并且身体健康,这些天他将回去拜望她,就在那个他出生的小城市。那里也是他母系的马克西莫家族和父系的阿丰索家族的摇篮,而他恰好是大约四十年以前诞生的第一个特图利亚诺。他只能在墓地里拜访他的父亲,生活这个婊子,总是这样将我们耗尽。这个邪恶的字眼儿不请自来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因为,当他走出厨房时,他正想到他的父亲,并思念起他来,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不是乱蹦脏字儿的人,以至于在极其偶尔的场合,当他说出这个词以后,他自己都感到无比尴尬和惊奇,感到难以控制他的发声器官、他的声带、口腔、舌头、牙齿和嘴唇,仿佛它们第一次,十分矛盾地,清楚地说出了一种从未习得的言语。房屋的一个小小的隔间,既作为书房又作为起居室,放着一张有两个座位的沙发,一张矮矮的茶几,中间是一把铺着坐垫的扶手椅,看起来舒适热情,一台电视机放在椅子前面,正对着消弭点,一张书桌放在墙角边,这个角度刚好能接收到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历史作业和电影影碟正躺在上面等待着最后的角逐。两面墙都摆满了书,其中的一些布满衰老的褶痕。地板上的地毯具有几何花样,颜色暗沉或光泽已褪,帮助维持着这里绝不高于中产阶级家庭的安适,既不伪装也不倨傲,就是这样一个收入不高的中学教师的家。收入不高这件事实,即是引起教师阶层诸多问题的诱因,又是这些没解决的历史问题导致的结果。正中间的那块面包屑,也就是说,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正在阅读的那本书,是关于美索不达米亚古文明的大部头著作,这本书躺在昨天晚上被扔下的地方,在起居室正中的茶几上,等待着,和另外两片面包屑一样,等待着,像所有事物一样,所有的事物,它们无法逃脱等待,这是统辖它们的命运,是它们不可战胜的天性里的一部分。鉴于我们对这位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性情已经略知一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已经显示出梦游者的气质,甚至有些支吾搪塞含糊其词,如今他有意识地自我伪装的举动便不会让人奇怪,假装认真地翻阅学生作业;打开书本,翻到阅读被打断的那一页;或者漫不经心地瞧着影碟盒的正反面,仿佛还没有拿定主意最终要干什么。但是这些伪装,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具有迷惑性,它们常常自己否定自己,让通向重大改变的可能性的征兆在某种行为范式里涌现,这种范式,通常被认为是已经定义好的。这番费劲的解释原本可以省略,我们可以直截了当地说,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径直向着,也就是,沿着直线向着书桌走去,拿起影碟,用眼睛扫了一下盒子正面和反面的信息,对着演员们微笑的亲切脸庞品评一番,注意到只有其中一个人的名字,即那个年轻美丽的女演员,是他熟悉的,这意味着在签约的时候,这部电影并没有受到制片人特别的重视。然后,毫不迟疑地,他将碟片放进了影碟机,坐到扶手椅上,摁下遥控器的按钮,安顿好自己以便尽可能地享受这个夜晚,而这个夜晚,由于这出令人难以乐观的剧目,很难谈得上享受。正是这样。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大笑了两次,莞尔了三四回,这出喜剧,除了轻松以外,这是教数学的同事令人安心的说法,实在是荒唐透顶、胡说八道,一只电影的恶魔,在其中逻辑和常识被拒绝进入荒诞统治的领地,只能站在门外抗议。电影的标题,《捷足未必先登》,属于一类显而易见的谜语,什么是白的并且被母鸡生下来,而竞赛、竞赛者、速度等词语完全与故事无关,有的只是那个年轻美貌的女演员对狂热的个人野心的演绎,她演得可比他们教她的好,整个过程充满了误解、诡计、错误和分歧,以至在观看中,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沮丧没有获得哪怕最轻微的释放。电影结束的时候,特图利亚诺对自己比对他的同事还要生气。同事的意图是好的,因此可被原谅,可他自己呢,他早已过了追看科幻电影的年龄,正如通常发生在天真汉身上的一样,让他疼痛的正是他自己的天真。他高声说,明天我就去把这个垃圾还了,这一次他毫不讶异,他觉得自己有权用一种粗鲁的方式聊作发泄,此外,还应该记住,这是他最近几个星期第二次发飙吐脏字,他的第一次发飙只存在于意识里,而只存在于意识里的东西是不算的。他看了看表,还不到十一点。还早呢,他嘟嚷说,他说这话的意思,正如随后就能看到的,是仍有时间惩罚他自己,因为他轻佻地用放纵代替了义务,用谬误代替了真实,用短暂代替了永恒。他坐到书桌前,小心翼翼地将历史作业拽到面前,仿佛想要请求它们原谅他的荒疏,然后一直工作到深夜,作为他一直为之自豪的那种审慎的老师,他对学生满怀着师长之爱,但在历史日期上却极致严格,对于别名和绰号亦毫不通融。在终于完成强加给自己的工作之后,夜已深沉,而他依然因错误而懊悔,因过失而哀伤,就像某人决定用一种苦行代替另一种并非更轻松的苦行,他带着那本关于美索不达米亚古文明的书上了床,翻看关于亚摩利人,尤其是关于国王汉谟拉比及其法典的一章。阅读了四页以后,他沉静地入睡了,这意味着他已经得到了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