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途(第14/23页)

这辆车的乘客绝大多数是村民,不是游客,但也有一两个从海边过来的年轻人,想找些不费钱的地方游玩。车上的乘客心情都很不错,很好相处;他们谈天说地,交换见闻——虽然她不懂西班牙语,不知道他们具体说的是什么。这次经历极其不同寻常,甚至比她身处的荒唐现实更不同寻常,现在的她无法扔下身边这个年轻人不管,因为他生病了,或精神崩溃了,可是这个年轻人显然打定主意,想在这个夏日绕着环形海岸不停地往北走。她不得不一再提醒自己,在国际食品组织工作的日子才刚结束两天,但给她的感觉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那些日子她像一台多语言机器,周围的所有语言,或大部分语言,仿佛一扇扇大门或玻璃窗。到西班牙之前,她甚至以为,她对付国际会议的能力会尾随而来,以某种方式渗透她的骨髓,使她能够毫不费劲地使用西班牙语。她像个从飞翔的梦中惊醒的人一样,大惑不解,现实中的她竟然无法踩着空气腾飞而去。她好像真的懂这门语言,或者以前懂,只是这会儿暂时忘记罢了。看见过道对面的女子笑容满面,还有司机过来卖票的时候,她都张开嘴想说什么——她的脑子飞快地闪过好几种其他语言,想从中找个用得上的词儿,但嘴巴里的舌头失灵了。她只得拉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表示她很友好,愿意分享。她坐在车里,竖起耳朵倾听那口音浓重的声音,却始终不知其意——后来她改用眼睛观看,借助说话者的表情、脑袋和肩膀的位置,反而轻轻松松明白了他们说的是什么。她像个隐形人,坐在唧唧喳喳、笑声阵阵的人群当中。而杰弗里呢,一上车就又睡着了,歪着身子重重地靠在她身上。

中午时分,巴士的停车时间比平常更久,方便乘客下车买点饮料或三明治。她让杰弗里躺在车里,自己下车喝了点柠檬汁,抽了支烟,回到车上看见司机正在打量这个酣睡不醒的年轻男子。他朝下指了指他一脸的病容。她点头笑了笑,舌头瘫痪了,但耳朵却已待命准备接收信息。最后,司机摇着头走回驾驶室准备发车。此时,车里酷热难忍,到处亮闪闪、白花花的,她和杰弗里都热得浑身是汗。他的汗散发着山毛柳味,脸色惨白,微显黄色。是黄疸症?不过,像他这种肤色的人,生了病肯定显得发黄。

半下午的时候,车子开到阿尔梅里亚,这时杰弗里醒了。他浑身是汗,不停哆嗦,却执意继续北上。她一把抓住他的双肩,说:“你生病了,听到了吗?病了。听我的话,到床上躺着,我去给你找个医生。”

他使劲挣脱她的双手,仿佛她是粘住他的蛛网,或挂住他袖子的树枝,走到一辆停靠在附近的巴士边,爬了上去,看都没看车子开往何处。她站在那里,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向人求助。向谁求助?警察吗?

她放弃求助的打算,拎起搁在马路牙子上的箱子。他们先前坐的那辆车已经掉头往回驶去,把他们丢给了下一班车。这个超级礼貌、文质彬彬的美国男士,居然让她提两个沉甸甸的箱子,足以说明他的身体糟糕到何种地步。

巴士前面挂了个牌子,写了个地名,可她不知道这辆车驶向何处,路途多远。但这重要吗?她到咖啡屋买了瓶苏打水上车。杰弗里拿着瓶子就往嘴里灌,样子很眼熟,像脑子里缺根筋的人一样,又像只饥肠辘辘的动物,盯着令人恶心或充满危险的食物。他好像渴坏了,瓶子一直举在嘴边,不假思索地把水倒进嘴里——然后含着水,一脸痛苦,满眼疑问。他把水咽进喉咙,像是重温别人告诉他的事实——这玩意儿难以下咽!——然后再次抓起瓶子凑到嘴边,迅速而绝然地喝上一口,之后就没有再举瓶子了。只要把水灌进肚子,就不会因脱水而动弹不得,这一点非常重要。他瘫倒在座位上。此时的车里愈发热了。因为是午休时间,街上空荡荡的;咖啡馆里,尘土满地的广场四周的长凳上,都是昏昏欲睡的人们。整个小镇被沉沉的炎热压得喘不过气来,等车子重新开动时,镇子上几乎空无一人。

杰弗里坐在车上,跟着颠簸的汽车,东倒西歪。车子继续向北行驶,但是半个小时之后,拐进内地离开了海边。他似乎并未留意到地中海已经不在他们身边。不过,隔了一阵子,他笑眯眯地说:“噢,没错,我记得就是这条路,那个村子就在这边。”此时,汽车正行驶在一块平地上,地里的农作物稀稀拉拉,不成气候,而后车便开始翻越一座座低矮小山。因为他们身在高处,地中海又在身后露了面,像远处的蓝色平原,接着又跑没了影儿,藏身于群山之后。汽车载着他们在山边一条粗糙迂回的小路上颠簸前行。杰弗里摇摇晃晃、东歪西倒地迷糊了一路。她伸手挽住他,好让他坐直。途中他醒了一次。他并没有摆脱病人的阴郁脾气,只是睡着的时候梦到自己先前选她当旅伴。他冲着她灿然一笑,说:“凯特!这儿是不是很棒?很美?是不是……”话还没说完,他头一歪又昏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