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途(第3/23页)
就这样,这两人的关系被确定下来了,属于务必宽容对待的一类,因为就该国而言,要求依旧严格:男子仍然要求女子恪守妇道;再说,就是在那一类里,他们也是另类,就像并不相爱的情侣,尽管他们的确像情侣一样手牵着手,或轻吻对方。恰恰就是这一点,让服务生的态度有点儿冷淡,心里略觉不满。(当然了,这种反应他们自己并未意识到,因为他们还承望从这对情侣那儿得到一笔高于平时的小费呢。)
杰弗里之前来过西班牙三次。二十岁的那次都是在海边度过的,和此刻他无限向往地注视着、正在嬉戏的“孩子们”一样。看到他的眼神,身边这位母亲,因为对他人曲意迎合了近四分之一世纪,几乎能够感同身受。她看着他瞧那些小姑娘们,她们一个个貌美如花,或者看似貌美如花,因为四周灯光闪烁迷离,小岛风光旖旎,大海涛声轰鸣,在月光的照耀下,她们宛如移动的结实的发光体——海边夏日的景致霎时间变得格外动人心魄,因为大家都觉得,海边的时光,自己的旅程,日出日落的美景,以及大海的气息,不久终将结束,一去永不复返。她看着他如此渴望那业已逝去的东西——青年人的自由与放任——知道他的内心是多么的矛盾。他再也无法和他们在一起了。去年夏天在荷兰的时候,他还是其中一员。可是就在去年夏天,他已经发觉自己去错了地方,感觉特别扭,因为就在当时他已经知道,他不能走下露台混到他们当中,同他们一起唱歌、跳舞,像“他年轻时那样”——这是他的原话,虽然他说这话是为了自我调侃。但是他很想加入他们,融入那个友好的群体,到那个几乎一无所求的地方去。他对她说了心中的想法,或许他该下决心做个“中年嬉皮士”——他的口吻充满调侃和自贬,其中不无痛苦。干吗不呢?去了不合适的地方,不管你做什么,肯定都非常滑稽,那么干吗不将错就错,索性痛快玩上一场呢?话又说回来了,他肯定是玩不痛快的。他的教养令他搁不下脸面。“该死的教养,烦死我了!”
二十五岁那年他大学毕业了,再次来到西班牙,口袋里揣着一点点钱,和一个叫索菲亚的姑娘,从五月到十一月,在海边度过了几个漫长而温暖的月份。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过得很开心,后来就没那么开心了,再后来她就跟一个在海滩上认识的德国小伙子走了,留了封信给他,说他不负责任,自私保守,不懂关心别人。最终她嫁给了她父亲在爱荷华锡达拉皮兹城律师事务所中的一个男子。
两年前的夏天他再次故地重游,一直待在科尔多瓦和塞维利亚这两个城市,听弗拉明戈舞曲,看弗拉明戈舞,因为他特别喜欢这种曲子和舞蹈。他曾经很想当弗拉明戈舞者,就像有些人梦想当斗牛士一样。真有人成了斗牛士呢。他有那种体型,而且——他以为——自己有那种禀赋,适合跳弗拉明戈舞。但是,他又觉得当弗拉明戈舞者很荒唐,不成体统(或者是因为他的教养,可他的教养常被人——特别是他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当成懦弱的表现,令他止步不前)。“只要看看我爸妈就知道了!他们会跑到这里,吵着嚷着要找附近的吉卜赛人算账。‘赶快带我到吉卜赛人那儿去——他们把我们的小儿子偷拐跑了!’”
如今他第四次来到西班牙,是八月份来西班牙——单单这一点就让他觉得自己是个老外,是个初来乍到者。因为他和所有游客一样,只要在一个国家玩上一个多月,走自己安排的线路,无需花很多钱,就觉得自己像本地人;他觉得这个时候到西班牙来很丢脸,因为所有的本地人——当然合情合理——脑子里都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这个国家现在不是他们的,暂时卖给游客了。
相较他初次来访,这个国家变得腐败了,破落了,贬值了。他俩一边数落它的不是,一边看着年轻的俊男靓女在被污染的大海边嬉耍。
他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是在六十年代初期,那时这个国度富有尊严、令人骄傲;当地人热情好客,不用张口,无需付费,就会帮你各种小忙;能够看到原汁原味的西班牙,就连发达的沿海地区,都能远离商业化的侵扰;还有人性的东西,在……精神层面……内心深处……听到这里她笑了,他也跟着笑了,眼里蓄满泪水,自然是替西班牙人惋惜的泪水。
说到她呢,二十年前她跟丈夫和四个孩子驾车来这儿度过一次长假,是户外野营——她觉得那次经历几乎没什么可说的,不过还是勉力描述了一番。他们属于第一批走访西班牙的游客。这个如今酒店、帐篷林立的海边,原本空无一物——真的空无一物。藏匿于稀疏小草下面的沙滩从岬角延伸至岬角。支个帐篷在松树下,几天看不到一个人影。她也仍然记得当地人自觉而为的种种善行——她非常赞同他的形容——比如富有尊严、令人骄傲之类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