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途(第4/23页)
她接着说,那个时候很少有国外的轿车开进乡镇里,为了赚六个便士,一大群小伙子和小男孩争着抢着晚上替他们看车;他们一家在餐馆吃简易便餐的时候,十几张饥饿的脸蛋凑在玻璃窗上,布朗家的孩子们就像看童话故事中的插页人物一样看着他们:穷孩子眼巴巴地看着富孩子,被那家善良的父母看见了领进屋,或者得到仙女教母的大方恩赐——索性带着他离开那条穷街,到天上生活。她告诉他,那里的小孩有的穿得破破烂烂,光着小脚丫;有的身上长了疮,苍蝇在脸上乱爬,往眼睛里钻;有的因为营养不良,腆着大肚子。不过,她描述这些的时候,想起就在前不久她还觉得这些问题似乎不太严重,只要运用普遍常识立刻就能解决,不是人类的普遍现象,不会迅速殃及所有地方使其恶化和污浊。她想起自己以前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像在描绘世界更美好的蓝图,发表关乎民生大计的言论。而今她的语气相当冷漠。紧接着他们,她和杰弗里,将在那个中产阶级最流行的语言游戏中互不相让、一较高下:谁离他人的苦难更近,谁就更具怜悯之心。
这个想法并不是她的——是她儿子詹姆斯的。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一提到什么地方的穷人——始作俑者通常是艾琳或蒂姆,因为他俩在福利机构帮忙做事——詹姆斯的火气就腾地冒了出来。他认为解决这种问题的办法很简单:就是革命。除此之外,其他手段都是让苦难中的人民自取其辱,都是浪费时间。只有阶级革命——像卡斯特罗发动的革命——才管用。
可是,在这个问题上,四个孩子各持己见,互不相让。对旅游这一行业,对这些年里到国外旅行这件事,他们同样看法各异。
长子史蒂芬的观点比三个弟妹都超前——是看待这种问题的一种态度——他认为,世上所有政府,做法都大同小异,所以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像个全然自私冷漠的家伙,虽然他花了不少时间抨击这类人。艾琳对政治不感兴趣,像史蒂芬一样,到哪儿旅游,良心都不会感到丝毫不安。詹姆斯比他的兄弟姊妹更难对付:比如去年夏天,他放弃希腊去西班牙,因为他说他想多了解一点政治知识;他觉得以色列太过法西斯,不肯涉足这个国家,却把近东和中东的军事独裁国家一视同仁地走了一遍。小儿子蒂姆呢,笃信文明的末日就要来临,不久整个世界都将置于野蛮的世界官僚之手,相较于那个即将出现的可恶世界,今日的世界仿佛是一段即将消逝的黄金岁月,因此他对待旅行的态度,如同他人品尝最后一瓶酒中的琼浆玉露。
至于他们的母亲,此刻正和年轻的情人(她想她找不到别的更合适的字眼)坐在一起,在西班牙的露台上喝着开胃酒。他俩打算明天去看斗牛表演,因为那是他的最爱,他非常喜欢斗牛表演带给他的审美享受。
他俩进房之前沿着散发着夹竹桃、防晒霜和尿骚味的小径,走到下面的海滩上,与那一群年轻人站在同一水平线上,沙子在脚下翻滚着。天色已晚,半轮明月高挂在大海的上空,露台上的人影渐渐稀少,一些年轻人已经睡下,安枕于彼此的臂弯——石头背后,睡袋里和展平的浴巾下面,举目皆是。沙滩上铺着芦苇席子,有些人仍在上面跳舞,甩着头发,目光迷离,昏昏欲睡。海的边缘,有一群青年和着吉他唱着歌,弹吉他的女孩坐在一块礁石上,像条美人鱼。
凯特刻意不去看身边的同伴,她知道此时的他心潮起伏,肯定不喜欢别人窥视:她已经开始拿自己孩子的反应和他相比了。不过,此刻她想的是——不是她的青春,不是,那段时光已经太遥远了,差距太大了,与此情此景毫无可比之处。她想的是十年前和那个男孩相爱的日子。那份痛苦,渴望超越时间障碍的痛苦,可以和他此刻的心情相提并论。最终她挺过来了——是呀,她别无选择。他肯定也能挺过来。但是,不管那种恋情别人认为多么惊心动魄,不管她自己作何评价,她都不愿再回首往事。那段记忆同样是假的,被她在脑中装扮一新,使其楚楚动人,符合“姐弟恋”的传统模式。然而,实际上,她觉得不值一提。她看着这些美丽的年轻生命,行走的、滚动的、熟睡的,每个姿势都那么曼妙优雅,暗暗对自己说,那种事儿窝囊死了。理由很简单,用老歌德(或托马斯·曼)的话说,心里“想那事儿了”。因为对她而言,结婚时间长了,愉悦的性生活过久了,性爱和身体渐渐变成一种普通而简单的情感表达方式,成为一种情感语言——可是那男孩却几乎没有任何性经验,全凭想象,以为都很浪漫。向他提出性要求,肯定令他大惊失色——或者他本会有此反应。当然她浇灭了情欲之火,因为她清楚,肉体的谈话专属成人领地,知道自己离不开这种历时已久的婚姻谈话时,她心里第一次闪过些许不安。和他在一起,她老是觉得好像有个秘密或伤口需要掩饰。她得像白裙女孩一样年轻(又是一个习惯表达,像幅老式肖像画《手捧百合的白裙女孩》),在他眼里,亲吻仿佛就是通往性爱世界的大门,其实她想要的一切全被那个世界拒之门外——她看待性的眼光得像公立学校或英国大学中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那样,如果是女子,还必须是处女,否则难以理解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