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途(第7/23页)

三年前最让她耿耿于怀的窝心事儿和蒂姆有关。当时蒂姆还是个十六岁的狂暴少年,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突然发飙冲她大吼大叫,说快被她窒息死了。不难看出,这话他在心里憋了很久。当时全家人都在场,大家都惊呆了——噢,是的,他们清楚,这件事的性质有所不同,具有毁灭性,威胁到整个家庭,因此他们心照不宣地采取各种手段,缓和气氛,平复她本人和那男孩的痛苦与恐惧。他窝了很久的火,但没料到自己的火气这么旺,吓傻了。平日在这个温和的大家庭里,一切矛盾都会拿到台面上商量,谈笑之间便将它们解决了。也有剑拔弩张的时候。可以这么说,这对夫妇年轻时情感第二阶段的精神——即通过协商减缓因第一阶段的不足而带来的痛苦——几年后被日益壮大的家庭成员们发扬光大。换作从前,谁都不可能说——谁呢?凯特想到了一类善于吹毛求疵的人,也许是福利工作者吧——谁都不可能说,这家人遇到事儿都爱捂着掖着,见不得光,所以只能憋在心里。

可是,那男孩无法抑制地当场爆发,当着全家人的面,顶着重重压力,是不是说明也许那些爱的话语、心理安抚、评论建议,并不像她,以及他们想象的那样,是健康的、富有疗效的坦诚沟通,而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表现?属于一类家庭范围的精神错乱,其疯狂性质和把意欲自戕的情侣关起来一模一样。如果夫妻俩都是精神病患者,那么肯定全家人都是——这样的疯子要多少有多少!

回顾四个孩子都还年少的日子,她发觉他们家最具代表性的家庭生活图景就是,她坐在桌子一边,温和臃肿,像块肥肥的鹅肝,身处可怕压力之下,因为四个孩子整日吵吵闹闹,都觉得自己重要,她就像一个焦点、一个平衡点,孩子们要么都不听她的话,要么全凑在她跟前;她丈夫坐在桌子的另一边,显得宽容幽默——神情略显疲惫,但没有介入其中,没有真正为孩子们伤脑筋,因为他工作很辛苦,几乎没有心力顾家,管教那四个孩子——魔头。他们就这么叫自己:我们四个魔头。五个魔头:她一门心思带孩子,应付接二连三的危机,开车载他们进进出出,耗尽了心思,觉得自己很难和他们分开。直到现在,依然如此。但是,魔头们给她的压力,对她无休无止的要求,终于完结了。噢,快了,就剩下小儿子蒂姆了。

那一次她迅速离开饭桌,尽可能保持平静,免得看上去像个跑到一旁生闷气或偷偷抹眼泪的小女孩。但是,她还是觉得自己像只被朋友狠狠踢了一脚的小猫或小狗。她知道,自己离桌的时候有五双眼睛故意望向别处。她回房后,那个肇事者因为埋头吃完盘中布丁后冲母亲大吼大叫的恶行,大感羞愧,落荒而逃。

她坐在房里心事重重——心里乱极了,得努力理清思绪:她觉得快疯了,老是想:不公平,他们要我做什么呢?

蒂姆对自己、对他人——对她这么刻薄,是不是她一手造成的?其他三个孩子都不知不觉地从“小孩”变成了小青年。当然也是一波三折,困难重重,但是就要进入青春期的蒂姆以这种方式发飙,令全家人震惊万分。就这个事件大家各抒己见,并表示理解——这些聪明的摩登青年发表了不少高见。他们最终一致认为,蒂姆是他们中最厉害的魔头,凯特是他的牺牲品。不过,有一种情况并未发生——她不得不再次提及这一点——就是逃避和遮掩。那些日子里,每当她觉得自己好像被人同四个动辄发火的自私鬼关在了一个大箱子里时,就这样安慰自己:好在话都说开了,谁都没有隐瞒。然后拿自己的家庭和别的家庭(费切丽家不能算在内,她家不具可比性,因为那一家的法则独一无二),以及每一户有小青年的家庭相比较。每个家庭的中心都是母亲,一个女子,当家庭成员发生摩擦时,火星子就像暴风雨中海滩上的石头,从四周朝她那儿飞溅。是她操心过度,对他们管得太多太紧,使得他们比实际年龄小?后来,她又太过心急,给他们太多自由,太早把他们当成大人对待。或许她就错在这一点上,或许玛丽的做法是对的,她从来不想该怎么做——总是率性而为。但是,问题不是出在管多管少,所有一切都和情感介入有关。难道是她介入太深,使自己身陷其中,令孩子们找不到结实的定点可以依靠?可是,那个男人,为人父的,不该是那个定点吗?也许,说来说去迈克尔一直都是对的,她错怪了他,他的介入程度才恰到好处。为什么母亲非得和磨石一样,成为每件事情的中心?回望过去,她好像总是随时待命,总是听候传唤,总是遭受指责,总是榨干自己喂养这几个——魔头。回顾自己的青春期,她看不到丝毫相似的地方——当然,她母亲去世前,就是她去莫桑比克首都度假的前一年,母女俩一直非常亲近;她父亲在外四处征战,常年不在家,留下母女俩相依为命;但是她认为这完全是另一码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