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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下楼梯。气味从厨房里冲上来:午餐时吃的鱼。下一层楼梯平台上有一只意大利式的箱子。我打这儿不知道走过多少次,可我从来没有注意到它。这会儿,我端详着那上面的雕刻,好像我打算把它买下来似的。随后,我继续往前走,如同一个梦游病人。三层楼上,有扇房门开着。屋子里漆的是浅绿色,窗户洞开着,有个女侍在翻弄褥垫。很奇怪,当你非常激动,自以为一样东西也看不见的时候,你却样样都注意到了。

“到了二层楼,我去敲一个熟人的房门。他名叫菲舍尔,有一回他曾经给我看过他的手枪。他把它留在身边,因为它使生活容易忍受一些。他爱在什么时候就可以在什么时候结束他那倒霉的流亡者生活,这给了他一种幻觉,仿佛他是凭着自己的自由意志继续生存下去的。

“菲舍尔出去了,可是他的屋子没有上锁。他也没有什么需要隐藏起来的东西。我走进去等他回来。我没有确定的计划,但是我知道我一定要向他借那支手枪。要在旅馆里把格奥尔格杀死是荒唐的,这一点我很清楚。那样会使海伦、我自己以及住在这里的其他流亡者遭遇危险。我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尽量想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没有成功。我只是坐在那儿,茫然地向空中瞪视着。

“一只金丝雀开始啾啾地鸣起来。它给关在一个铁丝鸟笼里,挂在几扇窗子中间。我原先没有注意到,听到叫声便惊跳起来,好像什么人跟我撞了个满怀似的。接着,海伦走进来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她问。

“‘没有干什么。格奥尔格在哪儿?’

“‘他走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菲舍尔的屋子里已经待了多久。不会太久的,我似乎觉得。‘他会回来吗?’我问。

“‘我不知道。他这个人很顽固。你干吗要走开?光留下我们两个人?’

“‘没有什么,海伦,’我说,‘我只是实在再也受不了看他那副嘴脸。’

“她站在房门口,瞅着我。‘你恨我吗?’

“‘恨你?’我十分惊讶地问道。‘为什么?’

“‘我这个念头,是在格奥尔格走了之后在我心里出现的。要是你不跟我结婚,所有这一切你都不会碰上了。’

“‘这些事情还是会碰上的。或许会更糟。说不定按他那一套专横的做法来说,因为你的缘故,格奥尔格对我还是比较宽容的。他们没有把我赶进通电的有刺铁丝网,他们没有把我吊在肉钩上……我,恨你?这样一个念头,亏你想得出来!’

“蓦然间,我从菲舍尔的窗子里看到了绿色的夏季。房间在房子的后部,庭院里有一株栗树,阳光从树叶的罅隙里滤下来。我的歇斯底里,仿佛宿醉到了快近薄暮的时候一样,逐渐消失。我又清醒过来。我知道那一天是星期几,我知道外面是夏天,知道我是在巴黎,知道你不会像打死兔子那样把人们打死。‘我倒是更容易想象你是在恨我,’我说,‘或者瞧不起我。’

“‘瞧不起你?’

“‘是啊。因为我没有办法叫你弟弟不来找你。因为我……’

“我没有再说下去。刚才逝去的那会儿工夫,已经离得很远了。‘咱们在这儿干什么?’我问。‘在这间屋子里?’

“我们走到了楼上。‘格奥尔格说的话,句句确实,’我说,‘这一点你应当明白。要是战争爆发,我们都将成为敌国的侨民,你比我甚至更危险。’

“海伦打开了门窗。‘闻到一股军队皮靴和恐怖的臭味,’她说,‘让夏天进来吧。咱们把窗子开着出去。午饭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到了?’

“‘是的,离开巴黎的时候也已经到了。’

“‘为什么?’

“‘格奥尔格会想法带着警察来找我的麻烦。’

“‘他不知道你的护照是假的。’

“‘这一点他估计得出。而且他一定会回来。’

“‘也许是这样。可是我会摆脱他的。咱们现在出去吧。’

“我们到了司法宫后面的一家小饭店里,在人行道上找了一张桌子吃东西。家常肉馅饼,红酒炖牛肉,沙拉,还有卡芒贝尔干酪。我们还喝了一瓶武夫赖白葡萄酒,最后还喝了咖啡。所有这一切,我都记得非常清楚,连那金黄色的面包皮和有点碎裂的咖啡杯我都没有忘记。我觉得筋疲力尽,可同时又满怀感激之情,倒不是一个具体什么人,而是所有人。我仿佛觉得自己已经从一个又黑又脏的水沟里逃了出来,可是连回过头去望一眼都不敢,因为我自己已经不自觉地也成了这种脏东西的一部分。然而,我现在毕竟已经逃了出来,眼下正坐在一张铺着红白格子台布的桌子旁边,觉得又干净又安全。阳光透过酒浆,显得黄橙橙的,麻雀在一堆马粪上唧唧啾啾地聒噪,店老板养的一只猫吃得饱饱的,正在没精打采地望着它们,一阵微风吹过静谧的广场,这样美好的生活,只有在我们的梦境中才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