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原姿原态的怪物(第13/30页)
同时,我也对这个女人很好奇;我感觉如她这样阅历之广泛,如她这样睿智,肯定会给我几个答案吧。因此,经巴尼小姐安排,我得以有机缘与柯莱特在她位于皇家花园的寓所与她品茶,我对此非常感激。“不过,”巴尼小姐在电话中警告说,“别待太久,免得她疲倦;她整个冬天都在生病。”
果然,柯莱特是在她卧室接待的我——她端坐在一张金色的床上,有如路易十四早朝;但除此以外,她的精神似乎并不比一位脸上浓墨重彩引领部落舞蹈的瓦图西人要差。她的妆容也与这项任务相吻合:斜眼睛,透明似魏玛猎犬,周围一圈眼影;一张瘦削聪颖的脸上,白粉抹得如同小丑;她的双唇,尽管早已不再年轻,却红得光滑,亮泽,令人激动如歌舞女郎;她一头红发,或者说是淡红,玫红,卷曲如波浪。房间里弥漫着她香水的味道(谈话过程中,我曾问是什么香水,柯莱特说:“娇兰掌上明珠。过去优金妮皇后常用这种香水。我喜欢这种香水,是因为它香味古典,有着一段优雅的历史,还因为它俏皮而不低俗——就像擅长言谈的人。普鲁斯特也用这种香水。或者说科克托这样告诉我的。不过他并不是太可信。”),弥漫着香水与果盘还有六月里微风轻拂纱帘的味道。
一女仆送上茶来,将托盘放在一张床上,上面挤满了几只打瞌睡的猫和信函、书籍与杂志,以及各式各样的小摆设,尤其是许多的法国古董水晶镇纸——实际上,还有很多这样的珍贵物件,都摆放在几张桌子和一个壁炉台上。我从没见一件这样的东西;见我感兴趣,柯莱特挑出其中一件,捧着它,让它在一盏黄色的灯光下闪烁:“这个名叫白玫瑰。你瞧,一单枝白玫瑰嵌在最纯洁的水晶中央。这是1850年克利希工厂制造的。所有上等的镇纸都是在1840年至1900年间由三家工厂生产的——克利希,巴卡拉,圣路易斯。我最初开始买这些东西是在跳蚤市场和其他类似的非专业场所,价格也不过于贵,但最近几十年,收藏这些东西成了时尚,甚至是迷狂,价格也就非同一般啦。对于我”——她晃了一下一个里面装着一只绿色蜥蜴的水晶球,和另一个里面有一篮樱桃的水晶球——“它们比珠宝还赏心悦目。也胜过雕刻品。一首无声的乐曲,这些水晶世界。好啦,”她突然转入正题,让我吃了一惊,“告诉我你希望从生活中得到什么。名望和财富不说——那些东西我们都认为是理所当然。”我说:“我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我知道自己喜欢什么。那就是变成一个成熟的人。”
柯莱特描过眼影的眼皮抬起,又落下,如一只巨大的蓝鹰那缓慢振动的羽翼。“可是,”她说,“那东西我们谁也无法达到:成为一个成熟的人。你指的是彻底悔却罪孽,全身心地沐浴在智慧之中?远离一切的恶念——嫉妒、怨恨、贪婪与恶行?那不可能。伏尔泰,甚至伏尔泰,内心里也生活着一个孩子,他嫉妒又愤怒,是一个猥亵的小男孩,时常闻自己的手指头。伏尔泰带着那个小孩,直到走进了坟墓,我们也将如此走进我们的坟墓。教皇在他的阳台上……梦见瑞士卫队中一张俊俏的脸蛋。还有那戴着精致假发的英国法官,在将一个人送上绞刑架时,在想着什么呢?在想正义、永恒、成熟的事情么?或是在寻思如何能当选进入赛马俱乐部?当然,人也有成熟的时刻,极其稀少地散现于各个阶段,在这些时刻当中,死亡显然是最重要的。死亡当然会打发那个猥亵的小男孩匆匆离去,余留下的我们仅仅是一件物体,没有生命,却很纯净,如这白玫瑰。这”——她轻轻朝我推了一下那只嵌有玫瑰花的水晶——“放进你口袋里。留着它提醒自己:持久与完美,真正的成熟,就是变成一个物体,一个祭坛,一幅彩绘窗玻璃上的画像:成为值得珍惜的东西。可是说真的,打打喷嚏,感觉自己是个人,这感觉要美好得多。”
一次,我把这件礼物给凯特·麦克劳德看。这凯特可能曾在苏富比拍卖行做过鉴定师,她说:“她肯定当时在狂吠吧。我意思是说,到底为何她要把这送给你呢?如此质量和重量的一件克利希,要值……噢,随便都是五千美金。”
我宁愿不曾知晓这东西的价值,也不想把它当成是为将来救急的金条。虽然我永远不会卖它,尤其是现在,在我生活一团糟,穷愁潦倒之际——因为,噢,我珍视它,把它视作一个得到类似圣人加持的护身符,而一个人不会舍弃护身符的情况至少有二:当你一无所有和当你拥有一切时——任何一种情况都是一道深渊。历经千山万水,经历了多少次的饥饿与自杀的绝望,甚至在加尔各答一家热浪炙烤、苍蝇成群的医院里因患肝炎住院一年时,我都紧守着白玫瑰。此刻置身基督教青年会,我将它藏在我床下;它被塞在凯特·麦克劳德的一只黄色的旧羊毛滑雪袜里,然后再藏匿在我唯一的行李——一个法国航空旅行包里(逃离南安普敦时,我动作非常快,我怀疑再也见不着那些LV箱包、芭迪斯顿尼衬衫、朗万外套、皮尔鞋了;不是说我想看,是因为看到这些东西我就要呕吐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