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拉夫烈茨基从卡利京家出去的时候遇了潘申:他们冷淡地互相点了点头。拉夫烈茨基回到自己的住处,锁上了门。他体验到一种大概任何时候也没体验过的感觉。不就是不久以前,他还处于一种“宁静的麻木状态”吗?不就是不久以前,他还感觉到自己,像他所说的,仿佛沉到河底了吗?是什么改变了他的状况?是什么把他冲出来,冲到上面来了呢?一个最为常见、不可避免、虽说也总是出乎意外的偶然事件:死亡吗?是的;不过与其说他考虑的是妻子的死,是自己的自由,倒不如说是在考虑莉莎会对潘申作出什么样的回答?他感觉到,在最近三天里他已开始用另一种眼光来看她了;他回想起,他回家去,在夜深人静中想着她的时候,曾怎样自言自语:“如果!……”他针对过去,针对不可能的事情所说的这个“如果”已经变成了现实,虽说并不是像他原来所打算的那样,——不过单有他的自由,这还不够。“她听母亲的话,”他想,“她会嫁给潘申;不过即使她拒绝了他,——对我来说,还不是反正一样吗?”从镜子前走过的时候,他朝镜子里的自己匆匆瞥了一眼,耸了耸肩。

在这些左思右想中,一天飞快地过去;晚上到了。拉夫烈茨基动身去卡利京家。他匆匆忙忙地走着,可是快到他们家的时候,却放慢了脚步。台阶前停着潘申的轻便马车。“唉,”拉夫烈茨基心想,“我可不要作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于是走进房屋里去。进到屋里,他没遇到任何人,客厅里也静悄悄的;他推开门,看到了正在和潘申玩“辟开”①的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潘申默默地向他点了点头。这家的女主人却提高声音说:“哦,这可真没想到!”而且微微皱起眉头。拉夫烈茨基坐到她身旁,开始看她的牌——

①辟开——纸牌的一种玩法。

“难道您会玩辟开?”她暗暗怀着某种懊恼的心情问他,并立刻宣称,她扣牌。

潘申数到了九十点,开始彬彬有礼、心平气和地收拾起给吃掉的牌,脸上的表情严肃而又尊严。善于交际的人就该像这样玩牌;大概,为了博得任何一个有势力的大官的好感,希望人家对他作出稳重可靠而且成熟的有利评价,他在彼得堡也是像这样和人家玩牌吧。“一百零一,一百零二,红桃,一百零三,”他的声音有节奏地叫着,拉夫烈茨基不能理解,他的声音听起来给人以一种什么感觉:是责备别人呢,还是沾沾自喜?

“可以见到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吗?”他看到潘申带着一副更加尊严的神情动手洗牌,于是问。在潘申身上已经连艺术家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我想,可以。她在自己屋里,在楼上,”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回答,“您去问问看吧。”

拉夫烈茨基上楼去了。他正碰上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也在打牌:她在和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玩“捉傻瓜”①。小狗罗斯卡冲着他叫了起来;不过两位老太太和蔼可亲地接待了他,尤其是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看来她心情很好。

“啊!费佳!欢迎!”她说,“你坐,我的爷。我们这就要打完了。想吃果酱吗?舒罗奇卡,把那罐麝香草莓酱拿给他。不想吃?好,那就这么坐着吧;不过抽烟嘛——你可别抽:你们的那种烟,我可受不了,再说,‘水手’②闻到烟味就要打喷嚏。”——

①一种纸牌游戏。

②猫的名字,前面已经说过。

拉夫烈茨基赶快声明,他根本不想抽烟。

“你到下边去了吗?”老太婆接着说,“在那儿看到谁了?潘申还一直待在那儿?看到莉莎了吗?没有?她想上这儿来……瞧,那不就是她吗;刚说到她,她就来了。”

莉莎走进屋来,看到拉夫烈茨基,脸红了。

“我来您这儿只待一会儿,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她开始说……

“干吗只待一会儿?”老太婆反问,“你们这些年轻姑娘怎么都是这样,怎么都坐不住啊?你看,我这儿有客人:你跟他聊聊,招待招待他嘛。”

莉莎坐到一把椅子的边上,抬起眼来望了望拉夫烈茨基,——她感觉到,不能不让他知道,她和潘申的会见是怎样结束的。不过这该怎么说呢?她既感到不好意思,又觉得尴尬。她认识他才有多久,认识这个很少去教堂、对妻子的死漠然无动于衷的人,才有多久,——可是,瞧,现在她已经要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他了……不错,他关心她;她自己相信他,感到心里喜欢他;可她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就好像有个陌生男人闯进了她那少女的、纯洁的闺房。

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来帮忙了。

“不是吗,要是你不招待他,”她说,“那么谁来招待他这个怪可怜的人呢?对他来说,我太老了,对我来说,他太聪明了,对于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呢,他又太老了:她总是只要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