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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六个月,莫莉定下了去中国的行程,为一家传教会工作。正当莫莉让空气中反复回荡着《天国之地》和《上帝,我们能》的旋律时,我的母亲海伦却坐在果园,温柔而严肃地和某个叫雷金纳德·斯通的人——我们公认的父亲——交谈。(我对这个男人毫无印象。我见过他的照片,两张都是在第二次婚礼当日照的。表面看去,他是个形容苍白的男子,头发油亮乌黑,穿着深色西装,神情自若。显然,在两张照片里,他都未把自己视为主角。一张里,他望着在和西尔维说话、背对相机的我的母亲;另一张里,他似乎在整理帽子顶部的凹痕,而我的外祖母、海伦和西尔维则排成一排,站在他旁边,望着镜头。)在莫莉去了旧金山,又从那儿去了东方的六个月后,海伦和这位斯通先生在西雅图组建了家庭,她似乎是在内华达嫁给他的。西尔维说,这场私奔和在外州的婚姻让我的外祖母很生气,她写信告诉海伦,除非她回家,当着母亲的面再结一次婚,否则她决不承认她真正已婚。海伦和丈夫乘火车抵达,带了一个装满结婚礼服的箱子、一盒切花和用干冰包起来的香槟。我找不出理由想象我的父母曾经富足过,所以只能认定他们费了些周折来安抚我外祖母。然而,据西尔维讲,他们在指骨镇待了不到二十四小时。不过关系想必有所修补,因为几个星期后,西尔维穿着簇新的外套、新鞋,戴着新帽子和她母亲最好的手套,提着母亲最好的皮包和旅行袋,坐火车去西雅图拜访已婚的姐姐。西尔维有一张她在车厢门口挥手的快照,时髦、青春、端庄。据我所知,西尔维只回家过一次,站在外祖母园中海伦站过的地方,嫁于一个姓费舍的人。显然,这件事没有留下照片。

前一年,我的外祖母有三个安静的女儿,后一年,房子空空荡荡。她想必认为,她的姑娘之所以安静,是因为她们的生活习惯几乎免除了开口说话的需要。西尔维的咖啡里加两块糖,海伦喜欢烤得焦黑的吐司,莫莉的吐司不涂黄油。这些大家都知道。莫莉换床单,西尔维削蔬菜,海伦洗碗。这些固定不变。偶尔,莫莉在西尔维的房间搜寻图书馆借来未还的书。有时,海伦烘焙一盘饼干。带回一束束鲜花的是西尔维。这种完美的静和在父亲死后降临于她们家中。那桩事搅乱了她们特有的生活环境。时间、空气、阳光,承载了一波接一波的冲击,直到所有冲击的能量都耗尽,时间、空间和光仍再度壮大,无一物似在摇动,无一物似在倾斜。那场灾难已从视线中消失,像火车本身一样,即使随后的风平浪静及不上事前的,但看似一样。宝贵的寻常生活,如同水面的倒影,复原得天衣无缝。

有一天,我的外祖母想必抱出一篮床单,晾晒在春日的阳光里,她穿着黑色的孀服,把日常惯例当做履行信仰的行为。譬如,地上硬邦邦的陈雪有两三英寸厚,崎岖不平处冒出星星点点的泥土,若风没把暖意全吹走的话,阳光和煦;又譬如,她穿了紧身褡,气喘吁吁地弯下腰,抓着一条湿嗒嗒的床单的边缘将之提起,譬如,她把三个角夹在晾衣绳上后,床单开始在她手中起伏腾跃,翻飞颤动,发出耀目的光,这件物品的挣扎,欢快有力,宛如裹了寿衣的灵魂在跳舞。都是那阵风!她会说,风力使她的外套下摆贴住了腿,使她的发丝飘了起来。风从湖面上吹来,里面有雪花沁人心脾的味道,和融雪的腐味,教人想起那种罕见、细长的小花,她和埃德蒙会走上半天路去采摘,即使再过一天它们就会全部枯萎。有时,埃德蒙会提着桶和铲子,把它们连土掘起,带回家栽种,可它们还是会死。它们是稀有之物,从蚂蚁窝里长出来,携带着粪便和动物的尸肉。她和埃德蒙会去爬山,爬到大汗淋漓为止。马蝇跟着他们,风让他们冷得打战。在雪化去的地方,他们可能会看见豪猪的残骸,这儿是牙齿,那儿是尾巴。风里有股酸臭,是污浊的积雪、死亡、松脂和野花汇成的。

一个月后,那些花会盛开。一个月后,所有休眠的生命和止停的朽蚀会重新开始活动。一个月后,她将结束哀悼,因为在那个季节,她觉得他们,她和沉默的循道宗信徒埃德蒙,似乎根本没有结过婚,他连去寻野花也系着领带和吊裤带,年复一年,他记得那些花生长的确切地点,他在水坑里浸湿手绢,包住花梗,他伸出手肘,助她翻越陡峭多石之处,一种无言、冷淡的殷勤,她不厌憎,因为她从未真正期望有嫁给某个人的感觉。她有时幻想一名肤色黝黑的男子,脸上和凹陷的肚子上画着粗糙的条纹,腰间系着兽皮,耳朵上垂下骨制的饰物,泥土、利爪、尖牙、白骨、羽毛、肌腱和兽皮装点着他的臂膀、腰身、脖颈和脚踝,他穿戴着死亡的战利品,他的整具身体炫耀出自己比种种死亡更可怕。埃德蒙就像这样,有一点点。春意的浮现,在他心中搅起庄严、神秘的兴奋,让他忽略了妻子的存在。他会捡起蛋壳、鸟翅、颚骨、黄蜂巢灰白的碎片,全神贯注地端视这一样样东西,然后将它们放进口袋,口袋里装着他的折合刀和零钱。他会细细打量它们,仿佛能读懂它们似的,并收入口袋,仿佛可以将它们占为己有。这是我手中的死亡,这是我上衣胸袋里的废墟,袋里装着我的老花镜。在这样的时刻,他忽略了妻子的存在,亦忽略了自己的吊裤带和循道宗教义,可尽管如此,那却是她最爱他的时刻,一个完全无人作伴的灵魂,和她自己的灵魂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