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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楼下的贝奈西是我们家唯一的访客。她的嘴唇淡紫色,头发橘黄,两道弯眉各用棕色的笔一笔画就,那是一场娴熟与颤抖的较量,有时在耳边画上句点。她年事已高,却千方百计表现得像个病重的姑娘。她在我们门口一站数小时,弓着长长的背,手臂交叉在滚圆的肚子上,讲述不光彩的丑事,顾及不该让露西尔和我听见而压低声音。种种逸事讲下来,她的眼睛因重新唤起的惊异而圆睁,她会不时发出笑声,用淡紫色的手爪戳我母亲的臂膀。海伦倚在门口,冲地板微笑,捻弄头发。

贝奈西很喜欢我们。她没有别的家人,只有丈夫查雷,坐在她家的阳台走廊上,双手置于膝盖,肚子塌到腿上,身上的肉像香肠似的布满斑点,粗大的血管在太阳穴和手背上扑扑跳动。他说话吞音,仿佛是为了保存气息。每当我们下楼时,他会在后面缓缓探身,说“嗨!”贝奈西喜欢送我们蛋奶糕,包着一层厚厚的黄色外皮,浸在一汪和泪水一样稀薄的流质里。海伦在一家杂货店卖化妆品,她去上班时,由贝奈西照看我们,尽管贝奈西在一家路边的卡车休息站上夜班,当收银员。她照看我们的方式是尽量不熟睡,一有挥拳打架、损毁家具、因吃坏肚子而痛苦挣扎的声响就能被惊醒。这个策略确实奏效,但有时贝奈西会因某些莫名其妙的警报而猛然醒来,穿着睡袍、没画眉毛就奔上楼,用双手敲打我们的窗,而我们正安静地和母亲吃晚饭。这些打断她睡觉的惊扰,并没因为是自发产生的而少遭怨恨。不过因为我们母亲的缘故,她疼爱我们。

贝奈西休假了一周,为了能够把车借给我们去指骨镇。当从海伦口中得知她的母亲仍在世后,她开始竭力劝她返家一趟,令她深感欣慰的是,最终海伦被说服了。结果这是一趟有去无回的旅程。海伦带我们翻山越岭,穿过沙漠,又转入山区,最后来到湖边,过桥、进镇,在红绿灯处左拐,驶上桑树街,一路经过六个街区。她把我们的行李箱放到有围栏的门廊里,廊下有一只猫和一台威风凛凛的洗衣机,她叫我们安静地等着,然后自己走回车里,向北行驶,几近到达泰勒镇,她在那儿驾着贝奈西的福特车,从一处名叫威士忌石的悬崖之顶驰入最黑的湖底。

人们四处搜寻她。消息发送到方圆百英里内的各个角落,请大家留意一位年轻女子,驾驶一辆据我说是蓝色据露西尔说是绿色的汽车。几个一直在钓鱼、对搜寻行动一无所知的男孩碰巧遇见她,她盘腿坐在车顶,车子陷落在公路和悬崖之间的草地里。他们说她一边凝望湖水,一边吃野草莓,那年的草莓异常硕大饱满。她很和气地请他们帮她把车从淤泥里推出来,他们不遗余力,甚至将自己的毯子和外套垫在车轮底下,助她一臂之力。他们把车重新弄回到公路上,她感谢她们,把自己的钱包给了他们,摇下后车窗,发动车子,把方向盘打到最右,在轰鸣声中急转、滑过草地,直至从悬崖边飞了出去。

一连好几天,我的外祖母把自己关在卧室。她从客厅搬了一张扶手椅和一个脚凳,摆在可以眺望果园的窗边,她坐在那儿,食物被端到她面前。她一动也不愿动。她能听见,即便不是具体的字词和对话,至少听得见厨房里人们的话音,朋友和前来悼念的人在她家里自动组成热心正规的团队,照料诸事。她的朋友都七老八十,爱吃不含蛋黄的蛋糕,爱打皮纳克尔牌。他们分成两三人一批,志愿照看我们,其他人则在早餐桌旁打牌。神经质、盛气凌人的老翁会牵着我们四处走,会给我们看西班牙钱币、手表,和有无数刀片、旨在遇到极端情况时发挥作用的迷你型折合刀,目的是把我们留在他们身边,不到可能有车流的小路上去。一位名叫艾蒂的妇人,矮小、垂老,皮肤的颜色和伞菌一样,她记忆力严重退化,无法叫牌,她笑眯眯地独坐在门廊下,有一次抓起我的手,告诉我,在旧金山,在那场大火以前,她住在一座大教堂附近,对面的房子里住着一位信天主教的妇人,她在阳台上养了一只特别大的鹦鹉。当教堂的钟声响起时,那位妇人会用披肩包着头走出来,她会祷告,鹦鹉会跟着她祷告,女人的声音和鹦鹉的声音,连绵不绝,夹杂在丁零当啷声中。过了一阵子,那位妇人病了,或起码不再走到屋外的阳台上,可那只鹦鹉还在,只要钟声响起,它就啭鸣、祷告,轻快地摆动尾巴。大火摧毁了教堂和教堂的钟,无疑也夺走了那只鹦鹉,很可能还包括那位天主教妇人。艾蒂挥挥手,把这一切驱走,佯装睡觉。

五年里,我的外祖母把我们照料得很好。她对我们的照料,如同某人在梦里重新体验漫长的一天。虽然看似出神,但我相信,像做梦的人一样,她感到的不只是眼前事务的迫切性,她的注意力增强,与此同时又为意识到这个眼前已经过去、并已经产生了的结果而困惑不解。更确切地说,对她而言,那想必仿佛回到过去、重新体验这一天,因为就在那儿有某些东西遗落或被遗忘了。她漂白鞋子,编织发辫,煎炸鸡肉,掀开床褥,然后骤生惶恐,想起孩子不知怎的已消失无踪,一个都不见了。这是怎么发生的?她怎么没有预料到?于是她漂白鞋子,编织发辫,煎炸鸡肉,掀开床褥,仿佛重演这些日常琐事会使其再度变成纯粹的日常琐事,或是她仿佛可以在自己宁静有序、平凡的人生里找到那个漏洞,那条裂缝,或至少发现某些暗示,告诉她她的三个姑娘会像她们的父亲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因此,在她看似注意力涣散或心不在焉时,我相信,事实是她察觉到太多东西,缺乏资质把较重要的和较不重要的分拣开来,她的警觉永远不会减退,因为正是她习以为常的事酝酿了这场惨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