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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动,看,给刮破了吧。”理发师把剃刀停在鸟的鼻子上,使劲瞪了他一眼,厉声低语道。

鸟用指头往嘴唇上面抹了一下,伸到眼前看。一丝血迹沾染了他的指尖。鸟凝视着指尖上的血污,胃里感觉有些恶心。他和妻子的血型都是A型,在濒死的可怜的婴儿体内流动的那一升血液,应该也是A型吧。鸟把沾着血污的手指收到白罩衣下面,克制住胃里的反应,闭上了眼睛。理发师慢吞吞地刮完了伤口周围的胡须,然后像是要挽回耽误了的时间似的,三下两下就把脸和下巴上的胡子刮掉了。

“洗洗头吗?”

“不,这样就可以了。”

“头发里面可落了不少泥土和垃圾呀。”理发师不好意思地说。

“昨晚滑倒了。”鸟说着,从椅子上下来,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刮过的脸宛如正午的海滨那样阳光灿烂。头发确实乱蓬蓬的像团枯草,尖尖的脸颊和下颏却是红鳟鱼肚子般清新的粉红色。眼睛里生出炯炯的光,僵硬的眼睑变得柔软而有弹性,甚至一向痉挛的薄嘴唇也不抖动了,和昨晚在书店橱窗里看到的自己相比,这是一个年轻而充满活力的鸟。鸟想,在去见岳父之前先来理发店还是来对了,心里感到一种深深的满足。不管怎么说,鸟自黎明以来一直向负面倾斜的心理天平,现在终于可以加上一点正面砝码了。他检查了一下鼻子右下方三角痣一样的血斑走出了理发店。到岳父的大学之前,理发店的剃刀和热毛巾所造就的鲜润光泽可能就会消失,而鼻子下面的血痣也可以用指甲抠掉,自己不会在岳父的眼里显出凄惨滑稽的丧家犬模样。鸟大步在这一带寻找公共汽车站,转着转着,想起昨晚以来口袋里一直备有零钱,便向刚巧朝这边开来的出租车举起了手。

大学正门前出来午休的学生熙熙攘攘,鸟下出租车的时候刚好十二点过五分。他走进校园,喊住一个大个子学生,问英文系的研究室在哪儿。那学生脸上浮出亲切的微笑,像唱歌似的叫起来:

“啊,老师,好久不见啦!”鸟怔了一下。“在预备学校,多蒙您关照。国立大学都没考上,老爸给这儿捐了钱,开了个后门。老师!”

“啊,你已经成了这里的学生啦?”鸟想起了这个像格林童话里画的德意志农民,眼睛和鼻子都圆鼓鼓的但模样并不难看的学生,放下心来,说,“那么,预备学校不是白上了吗?”

“不,老师,学习怎么会没用呢。就算什么也没记住,那也是学习呀!”

鸟感觉受到了嘲弄,目光严峻地回头盯住那学生,但这个大块头似乎从上到下都在向鸟表示好意。鸟清晰地想起来,在定员一百学生的班级里,这小子蠢笨得出名。正因为是这样的学生,现在才能如此开门见山地向鸟报告自己走后门进了二流私立大学,并感谢毫无作用的预备学校。如果是另外的九十九个人,肯定都会避开预备学校教师的。

“你这么说,我很高兴。预备学校的学费很贵的。”鸟说。

“不,不。老师,你是来我们大学工作吗?”

鸟摇摇头。

“啊。”大块头学生机敏地把话题扯开,“我给你带路,一起去研究室吧。请这边走。预备学校的学习真的没有白费,作为一种养分贮存在了脑子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起作用。我只要耐心等着就行了。所谓学习,说到底不就是这样的么,老师?”

鸟被这个带有启蒙主义味道的乐天派旧日学生领着,穿过树木掩映的校园小路,来到一座深赭色的砖瓦建筑前。

“英文系研究室在三楼最里边。老师,虽说是这样的大学,能进来还是挺高兴的,所以我把学校里里外外彻底勘查了一番。现在我对校园里所有的建筑物都了如指掌。”大块头学生自我炫耀道。然而转眼间,他的脸上闪过一丝老成的自嘲式微笑,让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说的是不是很幼稚?”

“不,不,我觉得并不那么幼稚呀。”鸟说。

“您这样说,我很高兴,老师。那好,祝您健康,您看上去脸色不太好呀!”

鸟一边走上楼梯,一边琢磨着刚刚分手的旧日学生。这学生的生活能力,可能要比我强千百倍吧,至少他不会让婴儿因脑疝而死。不管怎么说,我居然还教过这么一个奇怪的道德主义者。

鸟透过英文系研究室的门缝寻找岳父的身影。在房间内露台似的一角,岳父的身子深深地埋在美国总统座椅似的橡木转椅里,望着半开的天窗。和鸟母校的教授研究室相比,这里的房间既宽敞又明亮,像会议室一样。鸟现在知道,岳父以前说,退休后进到这所私立大学得到了国立大学无法相比的绝好待遇(这是岳父众多带有某种自嘲式的得意笑话之一),包括橡木转椅等设备在内,确实不单单是笑话。但是,如果日照再强一点,可能就需要把摇椅向后移,或者挂上窗帘。靠房门这边,摆着一张大桌子,三个年轻的副教授围着桌子在喝咖啡。他们似乎刚刚吃完饭,额头上油光闪亮。鸟和这三个人都见过面,他们都是鸟前几届校友中的佼佼者。如果鸟没有那连续几周的烂醉,如果他不是中途掉队而是继续留在研究生院读书,那他现在一定步入他们的职业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