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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被反复袭来的呻吟声惊醒,很厌烦地睁开眼睛。开始他以为那是自己的声音,因为在他睁开眼的那一瞬间,从他胃里涌出的无数小鬼,正在用小小的箭头到处捅着,让他禁不住叫唤了一声。然而鸟的耳畔再次响起的,并不是他自己的呻吟声。他保持着醒来时的姿势,稍稍抬起头,看了一眼床边。火见子就睡在床和电视中间狭窄的地板上。是她发出了野兽般响亮有力的叫唤,像通信电波一样,把呻吟声从梦的世界里传送了过来。而且,那是很恐怖的呻吟。透过室内暗淡的空气网络,鸟看到火见子稚气、暗浊而没有血色的圆脸,时而痛苦地绷紧,时而蠢笨地松弛下去。每当呻吟声提高的时候,火见子就扭动身子,用胖乎乎的手指挠自己的喉咙和胸脯。鸟仔细地望着火见子从被子边露出的乳房和侧腹。尽管乳房都是标致的半球形,却不自然地偏向两侧。一对相互背离的乳房。双乳之间,是一片让人觉得反应迟钝的宽阔平坦的地带。鸟记得自己曾经见过火见子这片长得不成熟的胸,可能是在那年冬夜的储材场上吧。但火见子的侧腹和被子下面隆起的腹部却一点也引不起鸟的怀念之情。他感觉那里似乎开始积蓄起年龄的脂肪,属于鸟所不了解的火见子新生活的侧面。脂肪的根须很快就会蔓延到皮肤下的各个角落,改变她的体形吧,而乳房上残留的这点清新的气息也将会很快地消失。

火见子又高声叫唤起来,像突然受到了什么威胁似的,猛地睁开了眼睛。鸟马上合目佯睡。一分钟后,他睁开眼一看,火见子又睡着了。这回,她用被子把自己包裹到咽喉,一副木乃伊的样子,像既不叫唤也没痛苦的虫子一样睡在那里。她可能在梦里和恐怖的妖怪达成了什么协议吧。鸟放下心来,闭上眼睛,专心对付自己胃里的问题,那时而恐吓、时而摇撼他的胃的问题。眼看着胃突然膨胀起来,充满了鸟的身体和整个意识空间。火见子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像伤兵阿波利奈尔那样头缠绷带被搬上了解剖台?今天在预备学校的课我能上好吗?这些互不相关的念头,顶着胃的压力,企图潜入鸟的大脑中心位置,但都被一一击退。鸟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呕吐起来。一种恐怖的心情使他脸皮发凉。如果我把这床吐得一塌糊涂,过后火见子将怎么看我?当年我烂醉如泥,竟在隆冬的户外强奸般地夺去她处女的贞洁,却丝毫不知那行为所包含的意义。几年以后,又同在一个房间里过夜,大醉不醒,一味恶心欲吐。我真是个一无是处的家伙啊。鸟一连打了十几个满是酒气的嗝,脑袋嗡嗡作痛,但还是坐起身,向床外迈出了极为艰难的一步,慢慢地向浴室方向走去。不知什么时候,鸟除了一条裤衩外,浑身都脱得精光。当他拉开关不严的玻璃门,气喘吁吁地把自己顺利关进浴室时,出乎意料地感到了一阵喜悦,如果自己像蟋蟀那样细声地呕吐,或许可以完全不让火见子察觉到。

鸟跪下来,两肘支撑在抽水马桶圈上,托着脑袋,像在虔诚地祈祷似的,等待着胃紧张到爆发的程度。冰凉的脸庞奇怪地热得沁出了汗珠,随后热气和汗珠又都突然消失了。在鸟以现在这种姿势窥望的眼里,马桶像一个粗大的白色喉咙,包括那狭窄的底口处的清水,无疑和喉咙一样。第一次恶心翻腾上来。鸟发出狗叫似的声音,伸长的脖颈绷得紧紧的,猛然吐了出来。鼻腔里充满了水,发出了强烈的刺激性味道。鸟喘息着,眼泪滴到脸颊,一直流到粘在嘴唇四周的污物上。鸟虚弱无力地把残存在食管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只觉得脑袋里火星缭绕。随后,是一个小休止。鸟像一个水管修理工完成了一件工作似的,抬起身,用放在浴室里的纸擦了擦脸,响亮地擤了几下鼻子,“唉”地长叹了一声。然而呕吐并未至此完结,这是鸟的惯例:一旦开始呕吐,至少要吐两次。并且,第二次呕吐不能凭借胃自身的力量,得不怕弄脏自己的手指,伸到口腔里把呕吐物引出来。正是预想到这样做的痛苦鸟才叹气的。他再次垂下头。现在,马桶里肮脏而荒凉。鸟恶心得闭上了眼睛,把手伸到头顶去拉水箱的绳纽。水哗哗地流淌,鸟的额前掠过一阵阴凉的小旋风。他再次睁开眼睛,眼前仍是大张着的洁净的白色喉咙。鸟把手指伸到自己那狭小的红色口腔,开始强制性呕吐起来。接下来是呻吟声,无意义的眼泪,脑袋里闪烁的金色火星,火辣辣的鼻孔黏膜。吐完了,鸟擦了擦肮脏的手指和嘴边,还有沾满眼泪的脸颊,精疲力竭地靠在马桶上。我这么做多少能补偿一点婴儿的痛苦吧。这么一想,鸟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耻。这彻夜大醉的痛苦,恰恰是完全没有价值的,不能抵偿任何别的痛苦。即使可以说这念头只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我也不该这么厚颜无耻,容许如此虚假的补偿。鸟像一个道德主义者似的弹劾着自己。然而,呕吐过后的安定感,和胃里那些捣乱鬼的沉默——尽管这绝不会长久——还是给了鸟醒来以后最舒适的一段时间。我今天必须去预备学校上课,还必须到医院给可能已经死了的婴儿办理各种手续,鸟想,然后,还要和岳母联系,通知她婴儿死去的消息,还要商量一下什么时候可以把真相告诉妻子。这可是一件大事。然而事实上,我却醉了个通宵,在久别重逢的女友的浴室里呕吐得浑身无力,靠着马桶茫然失措。这不是太不合情理了吗?然而如果说鸟对自己所陷入的景况感到了恐惧,倒也不是。恰恰相反,在完全放弃了责任、束手无策的这几十分钟里,鸟体味到了一种自我拯救的感觉。现在的我,只感到浑身瘫软,鼻子咽喉的黏膜疼痛不已,很像是濒死的婴儿的兄弟。我唯一的长处,就在于没有像婴儿那样哭叫,而事实上,我比哭叫的婴儿更丢人,更不成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