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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一手提着鞋子,一手抱着装了五个葡萄柚的纸袋。当他登上妻子病房所在的二层楼阶时,年轻的假眼医生刚好从上面走下来。他们在楼梯上相遇。从站在上面梯阶上说话的假眼医生那里,鸟感到了深不可测的威严,但医生不过问了句:“怎么样了?”

“还活着。”鸟答。

“那么,动手术?”

“说是在等手术,但可能在这中间孩子就会因为身体衰弱死掉。”鸟感到自己向上仰着的脸一阵红。

“那很好呀。”假眼医生说。

鸟的脸渐渐红成一片,嘴唇痉挛般抖动不已。鸟的极端反应,使假眼医生的脸也红了。他的目光直盯着鸟头上的半空,喋喋地说:

“婴儿的脑病,我还没对您夫人说,只说是内脏不好。本来脑也属于内脏,所以不是撒谎。完全的撒谎,可以应付一时,但一旦谎言败露,就必须再编另一个谎言了。”

鸟说:“啊。”

“那么,再见。如果有什么事,别客气。”

鸟和假眼医生相互端端正正地鞠躬致礼,然后擦肩走过。鸟回味起刚才医生的寒暄:那很好呀!在等待手术的过程中衰竭而死,既避免了抱回手术以后变成植物人的孩子,也避免了亲手弄死自己的孩子,只是站在一旁,等待孩子在现代化的病房里洁净地衰弱死去。并且,在这期间,忘掉孩子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的。这就是鸟的工作。那很好呀!深暗的羞耻感又复苏了,他觉得身体僵硬起来。他和身旁来来往往的那些穿着各色合成纤维睡衣的孕妇和刚刚生过孩子的女人们,也就是肚子鼓鼓蠕动着的人们和还没有脱离鼓肚子习惯的人们一样,错着小步向前走着。鸟的大脑里的子宫,仍然包孕着一个不停蠕动的羞耻硬块。和鸟擦肩而过的女人们傲然地盯着鸟,每当这种时刻,鸟总是懦怯地低下头。这就是目送鸟和奇怪的婴儿乘急救车出发的那群宛如天使的女人。一个荒唐的念头突然袭来,出发以后鸟的孩子的一切,可能她们都知道了。也许,她们像口技艺人一样,在喉咙里这样咕哝:现在那孩子被收容在高效率流水作业的婴儿屠宰工场,正安详地衰弱下去,很快就会死的。那很好呀!

众多婴儿的哭声旋风似的袭来。鸟慌慌张张扫视四周的眼睛与婴儿室并排排列的婴儿床上的孩子相遇后,立刻逃似的一溜小跑。其中几个婴儿好像都回过头在注视着鸟。

在妻子病房的门前,鸟认真地闻了闻自己的手、胳膊、肩,然后又嗅了嗅胸。如果妻子在病床上把嗅觉锻炼得很敏锐,闻出了火见子的味道,那鸟陷入的纠纷将会多么复杂?鸟回头看看,想要准备好逃路的样子。那些身着睡衣的女人,伫立在走廊的暗淡角落里,皱着眉,正盯着鸟。鸟想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但最终只是孱弱地摇摇头,转过身,怯怯地敲门。鸟在扮演突然倒了霉的年轻丈夫的角色。

鸟一走进病房,就看到在闪闪辉映的绿色中,背对着绿叶茂盛的窗子站着的岳母,支着两腿盖着毛毯、黄鼠狼似的抬头向这边窥望的妻子,都是一副受了惊吓的神情。鸟想,这两个女人惊恐悲伤的时候,脸形和体形的角角落落都明显表现出血脉相承。

“对不起,惊扰你们了。我敲了门,但敲得很轻。”

鸟这样向岳母解释着,走近妻子的床边。妻子叹息似的说:“啊,鸟。”渐渐溢满泪水的疲倦的眼睛凝视着他。现在,他的妻子一点妆也没化,皮肤黑黑的,鸟觉得和数年前初次与这位男孩打扮的健壮网球选手相遇时的感觉很像。鸟感到自己暴露在妻子的视线里,简直无处躲藏。于是,便把装葡萄柚的袋子放在毛毯边,弓着腰像要躺下去似的,把鞋贴床边放下。他哀怨地想,要是能这样像螃蟹一样,边爬边说话就好了。接下来,鸟勉强露出一丝微笑,直起身子,故意做出唱歌般轻松的调子,说:“哎,疼痛已经完全止住了吧?”

“周期性疼痛还有啊,时不时地还出现痉挛性收缩。不疼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情绪也不好,要是一笑,立刻就疼起来。”

“现在是最糟糕的时候呢。”

“嗯,最糟糕的时候呀,鸟。”他的妻子说,“孩子怎么样?”

“怎么样,那个假眼医生解释过了吧?”鸟还是想保持唱歌似的语调,同时又像没有自信而一个劲儿回头看教练员的拳击手似的,把目光溜向岳母。

岳母站在他妻子对面床和窗狭窄的空隙间,她向鸟发送秘密信号。鸟不清楚信号的具体含义,但只要他对妻子什么也不说,是不会错的。

“孩子究竟怎么样了呢?”妻子问,声音里满含着自我封闭的孤独气氛。

鸟明白了,满腹疑团的妻子用同样的调子、同样的言辞,已经孤独无依地喃喃自语了数百次了。